永淳回到长庚殿的时候,月亮已经升的老高了。她瘫在床榻上,身体很疲惫,可精神却亢奋得不得了,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漆黑的虚空在那儿思绪纷飞。
这一日的冲击实在不小,简直颠覆了她对自己兄长、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最开始的恐惧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不过那和尚的话实在太密,烦的她把这恐惧感给磨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对于这个地方、对于陌玄这个人的无限遐想。
大燕的公主殿下别的优点还有待发掘,但适应能力是相当的好。
翻过天来,就拉着贵采拜访了他家。
那小舍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弄得永淳都不好意思往屋里迈脚。
贵采的扫把精母亲是位中年妇人,面相慈蔼淳朴,说着不知道殿下要来,屋子里乱的很、招待不周的客气话,热情地拉她进门,并且留了顿午饭。
当然藏书阁那里永淳也又去过,遗憾的是几次都没再碰到那个女人。听看门人说那女子是个书虫精,不巧最近去外面采买书籍去了。
更多的时候,永淳则跑去无妄城中溜达,纵使她已经知道了正门在哪儿,还是抱有极大私心地选择走原来那条老路,毕竟从那里能够直达那个小院。
她有时候能在那里遇到陌玄,然后编个蹩脚的理由留下来,比如拿着随便从藏书阁里带出来的书,问些关于书上的问题。
这里的天色永远是昏昏黄黄的,云层太过于浓重,阳光很难投射过来,真真的乌云盖顶、暗无天日。
每当这时,陌玄就会隔空点上一盏灯,为她一一解答。可书上佶屈聱牙的文字哪有隔空点灯来得潇洒,于是乎某人的“求知欲”很快转变成了学习道法。
当今圣上大燕皇帝对于道法的钻研和领悟,一直让身为其同胞妹子的公主殿下认为自己也是块天赋异禀,一点就透的好材料。然而经由妖尊亲自点拨,整整过去七天了,那一招隔空点灯,她练的可谓是毫无进展。
“不学了,不学了。”永淳揉着酸疼的手臂十分丧气。
陌玄安慰道:“心法原本就难练,慢慢来,不用急。”
难练?他可是妖尊啊,这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而且只怕再练下去,自己这么笨拙,在他心里就剩不下什么好印象了。
永淳摆摆手:“我可能真不是这块料,不练了。”
听她这样说,陌玄也不强求,沉吟了一下:“道法变化无穷,其实本也不是只有心法这一种可以修习,你要不再试试符箓,说不定在那方面擅长也未可知呢?”
虽不抱什么希望,但人家堂堂妖尊还没烦呢,要是再打退堂鼓,她也就没什么理由和脸面再来找他了,永淳只得应了下来:“那我试试,不过你别对我报什么希望啊。”
陌玄温言笑道:“不要给自己压力,当成游戏就好。”
许是之前的挫败感太大,三天后,看着自己手中的黄表纸头真燃着了个豆大的火苗,永淳简直以为是看走眼了,立刻俯身照着书案上陌玄所画的符箓又认认真真地画了一张,执在手里,念了声“燃”,果真又烧了起来。
她这才确信自己是成功了,献宝一样推开窗子展示给正在扫地的贵彩看,又跑去点给藏书阁的看门人瞧,然后一路举着黄表纸就往书阁里面冲,吓得人家拎着桶水跟在后面一通跑。
来到小院的时候,里面没人在。永淳学着他的样子推开院墙上的暗门,招呼来食铁兽,一路颠颠地跑到了十殿那里。
陌玄果然在这,似乎在和前几天那个和尚商议着什么事,表情颇为严肃。看她在门口探头探脑,就招招手让她进来。
永淳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陌玄也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永淳刚才兴冲冲跑来就是为了展示给他看,现在当着这么多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把抓在手里的黄表纸往身后藏了藏。
妖尊是何等的精明人,马上知道了缘故,递了个眼神过去,和尚立刻掏出三根香来凑到烛台前,碎碎念道:“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今日的香火我还没供上呢,诶诶,这烛火怎么灭了!殿下可否为小僧点上?”
话都递到跟前了,永淳红着脸掏出事先画好的符箓,念诵了一声“燃”,果真又燃起了个豆大的火苗。
殿里面静极,所有人都定住了似的不敢动,生怕引起一点点的微风就会把那小火苗吹灭了,直到和尚手里冒起三股青烟,才爆发出一片热烈的鼓掌和叫好声来。
和尚如释重负地抹了把脑门上的汗。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那你们先忙,我走了。”永淳显摆完了,潇洒地准备退场。
陌玄轻轻摇了摇头,跟了上去,“我正想出去走走呢。”
“一天天的哪儿有那么多事要忙,我们这儿也是随便聊聊闲天。”和尚瞅向两旁。
十殿附和道:“是啊是啊。”
永淳有些无语地看着他们:“我是傻子吗?你们一看就是在谈正事啊,快忙去吧。”
她转身要走,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陌玄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异样神情。那神情她在皇城里见得太多,帝王有了新宠,后宫中从皇后到嫔妃无论如何表现得大度,眼睛里透露出的不舍还是难以隐藏的。
她不敢轻易猜度陌玄到底为什么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毕竟两人相识不过半月,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可被谪仙似的人,哦不对,是真仙,是妖尊大人,这样看着,心动还是难免的。
于是挠挠脑袋改口:“快去忙吧,我在这儿等你忙完了,再一起去溜达。”
陌玄于是对和尚和十殿说道:“诸位稍候。”
又转向永淳,道:“跟我来。”然后一路带着她来到了一侧的偏殿。
说是偏殿,其实更像个衙门口的大堂。主位上原本坐着位留着八字胡的判官,一见他们过来,忙让出位子来,率领手下一众差役、典吏行礼。
永淳被安置在主位上,陌玄取过桌上的一杆笔,在朱砂盘里膏了膏,俯身于纸上画出一道符箓:“这是引风符,如果无聊,可以练着画一下。”
“好了好了,真是婆妈,你快走吧。”永淳挥手将人赶走,引来周遭一片的吸气声。
八字胡的判官见自家主子在这位面前言听计从,便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地伺候着,命人沏了壶茶放在桌上,又询问道:“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口味的茶点?小人这就去准备些来。”
“忙你们的吧,不用管我。”永淳一手支着头,懒懒说道。
判官诡精诡精的,立刻明白这是不想被打扰的意思,赔着个笑脸:“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小人说。”
言罢,退到一旁的副位上,轻轻拍了下惊堂木,力道简直堪称绵柔,正色向下吩咐:“继续升堂。”
永淳今天本就是过来显摆一下的,顺便找陌玄玩,根本就没心思还学什么引风符如何画,因此百无聊赖地拿着笔在一沓黄表纸上乱涂一气。
不过这无聊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堂下竟然押来了一个熟人。
此人姓楚名元汇,乃是本朝状元出身,长相周正,才学出众,而立之年,已经身居礼部侍郎一职,可谓是青年才俊,前程似锦。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驸马人选之一。
看他现在浑浑噩噩跪在堂下,显然已经喝过了石桥旁的汤水。只听判官念诵他的罪状:“楚元汇,寿三十六……罪有九项:其一,与其弟之妻私通有染;其二,诱出家僧尼破戒为妾;其三……以上数罪,判汝受刑九百年,来世转生出生道。”
永淳现场吃瓜吃的唏嘘不已,之前还觉得这人一身正气,原来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判官越念越冒火,举起惊堂木狠狠拍下:“来人。”
侍立在侧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黑胖差役上前几步:“在。”
“把他押下受刑去吧。”
“是。”黑胖差役应了一声,自一旁的典吏处领了罪单,拽起楚元汇,在他脖子上套了根拇指粗细的锁链,牵着就向外拉去。
“且慢。”永淳叫住他。
黑胖差役不明所以地停下来,就见方才与尊上一同过来的那名女子正低声和判官大人说着什么,而自家大人面露为难之色,不过须臾后还是妥协地点了点头,转而朝他吩咐:“宗蛰,这位是尊上的贵客,公主殿下今日要与你同去押送此人,一路上你需当照拂妥当了,切勿怠慢。”
“小人遵命。”
判官又转过来小声对永淳千叮咛万嘱咐:“殿下,这个犯人要去的地方,关的都是些污秽不堪的恶人,您看看就行了,离他们远些啊。”
他发现自己越说这位公主殿的眼睛越亮,于是更加忧心了:“您可一定要速去速回啊,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尊上怪罪下来,小人可万万担不起。”
永淳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不会给大人您添麻烦的。”说着,朝宗蛰和楚元汇那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