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朗钦莫’始于一千四百年前,原是红教古轮巴大师为纪念释迦牟尼以神变之法大败六种外道的功德,召集各寺院、各教派僧众,于藏历正月期间在大昭寺举行的祈福法会。”
“可历经百年,藏传实力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后来居上者,并不甘心法会由宁玛派一家独大。内患似暗流汹涌,又遇上朗达玛灭佛。于是迫于压力,各教只能联合自保,抵御危机,就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默朗钦莫’大会。”
随着坦巴桑布的讲述,一段关于藏传的神秘面纱被缓缓揭开,将众人视角瞬间拉到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之中。
“此后各教协定,‘默朗钦莫’大会由每年召开一次改为二十年召开一次。除却法会祈福之外,最后将由各派推举三人进行‘经’、‘力’、‘德’三场较技。胜者所在之宗门,由赞普下令,协理藏传各教事务二十年,更从宗门中推出德高望重者,任藏传大教主,也就是后来人们所称道的‘世尊’。”
“何为‘经’、‘力’、‘德’之较技?”王一出声询问。
坦巴桑布道:“经者,以理服人,各派辩经决出胜者,以此比喻世尊佛法广大之意。力者,顾名思义,便是武功高者胜出。毕竟称世尊者,除了慈悲法,亦要有伏魔功。至于德……”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表面上是说德行操守,有过人之处,能令世人称服。到如今也就是走个过场,最重要是官方点头。”
“这三场若能赢得两场,便是‘默朗钦莫’大会的胜者,加‘世尊’号,可为藏传第一大教主。”
王一沉吟数秒,道:“胜负三场,必是各显神通。就不知五脉之中,谁的实力更强。”
坦巴桑布想了一会儿,说道:“若是辩经,明空藏死后,当属八思巴祖师所在花教的索南上师为第一。比试武功,则以红教摩古谈法王为最。但要论与官方关系之亲厚,无人敢出达、班为首的黄教之右。毕竟几百年来,黄教都是涉入政治最深之法脉。”
“你不是说官方要敲打黄教?”
“所以摩古谈法王才说黄教已不足为虑。不过这些多是小僧道听途说,妄加揣测之语,毕竟为了世尊之位,各有底牌也说不定。”
王一凝眉听着,插话道:“那意思是说光是打赢他们,你还是坐不了‘世尊’之位?”
“没错!”坦巴桑布深深点头,缓缓说道:“无论‘经’或‘德’,必须胜一场才有胜算。不然到头来,依旧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王一暗暗思忖,几分钟后,开口问道:“你之前极力替摩古谈鼓吹,可是他在‘力’之外,寻到了胜机?”
“我亦不知!”坦巴桑布摇了摇头:“只不过摩古谈此人心机深沉,能屈能伸。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此次我初到藏边,他便来找我我,那胸有成竹之相,只怕已有了定计。”
王一听完,分析道:“有我相助,‘力’之一道已然无惧,只是这‘经’与‘德’却有些难办……。”他讲到这里,语气一顿,望向坦巴:“若让大师去辩经,有几分胜算?”
坦巴桑布脸色一僵,尴尬道:“道友不要取笑我了,这经书谁都会念,但要辩胜,古往今来,哪个不是大智慧者。我资质驽钝,宗门经典亦不完全,更有许多萨满教义充斥其中。别说辩胜,他们不把我打成苯教,已是佛祖保佑。”
王一听完,撑着下巴开始苦思。
有点难办啊!本以为打架就行。
若辩经不胜,难道真要去找李决心求助官方?
王一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提议。
毕竟这关系一地神权归属之大事,不说官方会不会答应。如果答应了,那他欠的人情可就大了。他和李决心虽然意气相投,但行事上却有所差别,并不愿和官方牵扯太深。
若这条路走不通,难道还是要在辩经上下功夫?
王一轻轻一叹,脑海中不由想起扎昆,对方也是花教中人,佛法不俗,不知可不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他闪过一个念头,出声问道:“敢问大师,红教之中可有一个叫巴伦的喇嘛?此人地位应该不低。”
坦巴桑布想了想,恭敬答道:“据我所知,红教门下并无叫巴伦之人。”
“不是红教?”王一心下一沉:“那是谁在算计花教?”
沉思半晌,依旧没有头绪,王一止住纷乱的想法,说道:“不管怎样,咱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师还是先做好辩经的准备,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
听到王一口吻不如初时那般自信,坦巴桑布心中也开始忐忑。
王一看出他的顾虑,为了安抚情绪,便也闲扯道:“我记得‘默朗钦莫’不是在大昭寺召开吗?怎么会变到拉古喀尔台去了?”
闻听此言,坦巴桑布的八卦属性立刻觉醒,开始侃侃而谈:“道友这可就问对人了,当年朗达玛灭佛,化佛归苯,毁经灭寺,不计其数。就在藏传几近生死存亡之际,一位密宗大智者受空行母感召,挺身而出,化身天女,献舞于藏王之前,使箭刺之,王暴毙。”
王一心中微惊,没想到藏传之内,也有一怒拔剑,血溅五步的勇者。只见坦巴桑布却脸色通红,好像行刺王驾,他也与有荣焉。
“这朗达玛一死,苯教彻底失势,藏传之危骤解,不过为了安抚因此暴怒的吐蕃皇室,才没有将苯教开革出门默朗钦莫之外。”
“据说这位行刺朗达玛的大师法号叫作贝吉多杰,乃密宗隐士修者,后人称之为‘吉祥金刚’。为了纪念他的壮举,当时第一任大教主克索达鲁上师下令,各寺齐力于‘吉祥金刚’圆寂之地建‘拉古喀尔台’,‘默朗钦莫’亦改为在此处召开,自此引为成例,取的便是‘金刚伏法,珈蓝不灭’之意。”
不想一个佛教法会还有这么多曲折,王一心下感叹,亦是点头问道:“照大师这么说,算上你这北上一宗,‘默朗钦莫’也只有六脉传承,为何金顶寺偏又是单独一脉呢?”
坦巴桑布一愣,脱口而出:“道友竟会不知?”
王一满头问号,说道:“我一定要知道吗?”
坦巴桑布有些不可置信,说道:“道友身负《大日经》神功,必是明世尊嫡传法脉,岂会不知其中缘由?道友此来藏边,难道不是明世尊知道大限将至,命道友前来夺取‘世尊’之位?”
王一心下一动,微微笑道:“大师猜错了,我并不是明空藏的徒弟。”
“不可能!”坦巴桑布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大日经》脱胎于莲花生大士的《佛母圆满觉》,本是金顶寺传寺经典。明空藏惊才艳艳,为其查漏补缺,更推陈出新,这才变成今天的《大日经》。此乃金顶寺法脉不传之秘,非下届教主不可研习,道友身负此神功,又岂能不知金顶寺前尘种种?”
王一淡笑一声,眼望窗外,轻声道:“《大日经》却是明空藏传我,不过其中有许多不为人道的理由,总之我不是明空藏的徒弟。你也不必试探我和金顶寺的关系,我既然选择和你合作,自然是做好了把你推上‘世尊’之位的打算,至于金顶寺日后如何,那也得看后来人争不争气。”
坦巴桑布被点破心思,有些尴尬,却似放下心结,缓缓说道:“‘默朗钦莫’原只有六脉,那时金顶寺亦不过是古宁玛传下来的小宗分支,甚至参加‘默朗钦莫’的资格都没有。直到明空藏横空出世,以佛法武功威震藏边,几方格局这才大变。”
“若是追根溯源,明空藏应属红教一脉。”坦巴桑布幽幽叹道:“当初红教教主普桑赞多法王,又何尝没有将其收归红教,做下届教主的心思啊。”
王一却适时开口:“哈哈……明空藏唯我独大,绝不可能甘心居于某一人之下的。”
坦巴桑布点点头:“何止如此,其他四脉同样不可能允许明空藏回归红教。你想啊,如今五教就像是联合国里的五常,大家好不容易达成微妙的平衡,这明空藏一出世,就像一颗核弹。一旦落在谁手里,都有毁掉其他四脉的可能,所以这是众人都不愿看到的。”
“于是争来争去,大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干脆让明空藏自成一脉,并允许他领金顶寺参加‘默朗钦莫’。”
王一眉头一皱:“明空藏本就无敌,再让他自领一脉,岂非把‘世尊’之位拱手相让?”
“可不就是如此!”坦巴桑布合十叹道:“但就算强行不让,道友觉得又有那一个人可以阻拦他呢?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干脆主动提出,送他一个超然物外,藏边无敌,一如当年的苯教。一来至少能结个善缘,希望明空藏看在这些情分上,不至于让他们传承断绝。二来各教也能结寨自保,与明空藏斗而不破,维持平衡。”
王一想到那般情景,不由心驰神曳,暗暗说道:“没想到明空藏竟然这般威风,仅为他一人,藏边就改变了数千年来的格局。”
“唉!”坦巴桑布却叹道:“俗话说‘福兮祸所伏’。金顶寺几十年来看似威风,却不知威风仅系于明空藏一人尔。如今明空藏一死,不说顷刻间分离崩析,至少其他几脉绝不会再容许某个势力在他们头上耀武扬威。当初他们跪地有多卑微,这一次就要十倍百倍地还给金顶寺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王一的表情,没想到王一轻轻一笑,反问一句:“大师说这么多,可也是怕今日风光,日后会步明空藏后尘?”
“呃……”坦巴桑布一句话哽在喉头,就见王一向他望来,淡淡说道:“这便是我要你当这世尊的第二个原因。”
“你这一脉内无根基,若是坐上世尊之位,众人皆不服你,你当怎么办?”
坦巴桑布沉吟数秒,说道:“自是引入强援,分而化之!”
“看来大师平日里倒是没少做梦!”王一调笑一句。
坦巴桑布老脸一红,知道露了野心,但还是静静听王一说道:“红黄白花,势均力敌,你想要分化瓦解,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可作为外部宗门,钳制藏传又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这本是无解之局,但你运气颇佳,让你捡到一条大鱼。”
坦巴桑布人老成精,脑子微微一转,立刻惊讶开口:“你是说金顶寺?”
“没错!”王一重重点头,只听他缓缓说道:“金顶寺如今岌岌可危,急需一大助力,若是能和大师联合,也算同舟共济,有了和其他几脉相抗衡的资本。大师做了这世尊,金顶寺至少二十年内无虞。待二十年后,金顶寺也有了独当一面的人才,才算真正解除了危机。”
王一话说的是那般理直气壮,毫无一点算计他人的尴尬。
只有坦巴桑布受伤的世界达成,原来到头来王一只把他当成了工具人。
不过能当上世尊,风光二十年,这可是历代祖师都没能达到的成就。想到此处,他热血沸腾,但背后凶险,又不由令他陷入纠结。
王一见他模样,知道自己并没有带给对方百分百信心,也不催促,只是起身说道:“言尽于此,大师好好思量。我不愿强人所难,但希望大师能尽快给我个答复。”
坦巴桑布连忙恭敬行礼:“承蒙道友看得起,小僧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
王一深深望他一眼,目光若深匣古剑,照的坦巴心头发寒。
王一并无言语,只走到门口,坦巴桑布掩住慌张,连忙招呼宝日格道:“宝日格,送一送贵客!”
宝日格受宠若惊,知道师父这样说话,应是重新接受自己了,但他认识也很清醒,这一切都是王一的功劳。
两人下楼时均是沉默不语,王一低头思索,宝日格则欲言又止,直到两人快分别时,宝日格才憋出一句:“王哥,谢谢你!”
王一回过神来,诧异看他,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此刻夜色渐浓,宝日格看着王一身影隐入其中,心头不由升起一种奇异感觉,只觉得眼前人已如云雾中的苍山,仰不见顶。高不可攀。
王一缓缓走在街上,望向头顶渐露的月影,心头感慨万千,没想到简单一场送经之旅,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如今幕后黑手谋划藏边,只怕所图甚大,而自己的《易筋洗髓功》,竟和千年前苯教的《天魔七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迷雾越浓,离真相就越近,王一心头暗道,这一次定要以‘默朗钦莫’为棋盘,执子交锋,和汝等斗个痛快。
王一的心态此刻正不知不觉发生转变,从匹夫之勇的侠客,开始转往谋划天下的王者。
“原来这就是天地如棋啊!”王一微微感叹,心头发笑:“这执子藏边,虽不及磐石道长布局天下,应也算别有潇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