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朝歌夜幕降临。
南都王子的献祭,并未给这座繁华的城市带来什么悲痛,因着商人崇尚血祭鬼神文化,献祭人牲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反而让这座城市的贵族们越发的兴奋,这种兴奋在夜宴之上达到了顶峰。
歌姬们长袖善舞,就着飞扬的雅乐,一个塞一个的娇艳欲滴。清秀的、美艳的、高挑的、玲珑的,各式各样的美女跳着各种风格不同的舞蹈,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怪不得大家都说美人乡是英雄冢,我一个女人看了都迷得晕头转向了,何况男人呢?
只是,我在那一众花团锦簇的美人堆里,忽然又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茉。
我当初在罗刹海市最好的朋友,阿茉,她又出现在了这大殿上,上次与她在春晖楼擦肩而过,我一直不曾有机会再与她相见,如今在这大殿之上,我已经换了一副皮囊,不知她又是否能认出我?
我真的很想同她再说说话,我真的好想问问她为何会流落至春晖楼,又为何会与崇应彪纠缠不清?
但是我此刻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被商王困在本应该属于姜王后的位置上。
鸠占鹊巢,实在不是一件光彩之事,我对抢夺她人位分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只是,商王实在缺德。陪着商王坐在这龙德殿上的,本来应该是姜王后,但是因着商王的昏庸、叛逆,此刻这王座右侧的位置,换成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座下宾客,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开始对我这个身份特殊的宫妃,多番打量。
尽管王妃算来是这天下的半个主子,按照律法议论王家秘闻应当流放,但是谁又没有点好奇心呢?直接盯着看不行,那就用眼睛瞟嘛,殿上这么多人,我今晚上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的眼光打量过了。
而我,也从最开始的被人盯得不自在,逐渐变得坦然,毕竟眼前这么多好吃的,反正天塌下来了,涂山瑶也不当饿死鬼。
而同样不愿意当饿死鬼的,还有坐在我对面的申公豹。今日本该属于殷郊太子的左侧席位,被申公豹这个新封的国师占领了,他此刻正抱着一只羊腿,就着商王御赐的甘霖,喝得双颊泛红,两眼微醺。
有些时候,我是真的羡慕申公豹这种,没心没肺,不用思考,心智低下的人。起码不会被烦恼侵扰,起码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还法力高强,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而我,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仅法力、武力双废,今晚更是成了众矢之的。
一抬头,就能看见姬发、崇应彪、姜文焕,那三个人幽怨的眼神,虽然邓小星往我碗里夹了好多菜,但我吃着也确实是相当艰难。
吃一口菜就要喝好几口汤,不然根本难以下咽,要不是担心一会儿发生什么大事,我这副不争气的身子骨难以应对,我真的恨不得闭上双眼,坐在这殿上装死。
在这一晚上奇怪的目光打量之下,这三个人的目光则尤为的让我坐立不安,好在殷郊因为之前替鄂顺求情,得罪了商王,被幽禁在了东宫。
我今晚上占了他母亲的位置,要是他在现场,必定会因为他母后而大闹龙德殿。
要不说商王能当大王,恐怕早就遇见了这一切,幽禁殷郊不过是他的计划之一。
而我,出于对王后的愧疚,心下越想越焦躁不安,看着手边的果酒,突然来了一点念头,都说一醉解千愁,我突然很想试试。
一杯黄汤下肚,身子突然就暖和了起来,脑子也有点晕晕的,我的脸颊也开始有些泛红。
什么一醉解千愁,都是骗人的,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喝完顿时感觉心口更闷了。但终于也有了溜出宴会的理由,我借着醒酒的的由头,拉着邓小星暂时退出了那宴会,逃出了那个将我烟熏火燎的场合。
我从龙德殿的偏殿出来,沿着官道一点点绕到背后的外围城墙上,遥望那城门口。
西风吹来的几缕寒风,抚平了我几分沉醉,我却在看到了那城墙上挂着的、摇晃的少年头颅时,突然像是停顿了呼吸一般,心口承受了一阵暴击。
那城墙门口上挂着的,是鄂顺,是南都的尊严。
我脚下发软,没有站住,本来以为自己会摔一跤,可身体后仰的时候,却意外摔进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当熟悉的米香灌入我的口鼻,我这一整天的心惊胆战也在此刻暂时终结。
“姬发大人!”
邓小星的言语里有些惊讶,但又有些情理之中的满意,见到我们此刻这般相拥,非常识趣的退到了一边。
然后城楼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抱着姬发,发泄着自己满腔的愤怒与恐惧。
“鄂顺......鄂顺没了。”
“我知道。”
“我当时就在他身边......我却......我却没有救下他,姬发我真的该死......”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开始在姬发的怀里胡言乱语,商王后宫的日子一点儿也不好过,我真的希望有些时候,我和姬发都自私一点,这样起码我们,至少我们……我们两个人还是可以幸福的。
只是,我们幸福的话,天下万民就会深陷于水火了。
姬发揽着我腰身和肩膀的手又紧了一点,“你在说什么傻话,鄂顺的死,根本与你无关。”
他的鬓角贴着我的额头,温热的少年气息,在我耳侧呼啸,一点点的将我的毛躁抚平,我像一个无知的村民,听着先知的劝解,然后听姬发一点点剥开了那些在质子旅不为人知的秘闻。
“死,是我们每一个质子的宿命,质子旅八百男儿,自打幼时踏入朝歌的那一刻,就已经计划好了自己未来。要么死于沙场,要么死于朝堂,我们的命从很久就不是我们自己的了。”
姬发说着这话的时候,盯着鄂顺的断头发愣,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只是没过一会儿,心性向来坚强的他,忽然就已经是泪流满面。
“阿瑶,有些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想逃,想跟你就这样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山,种田隐居,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在我耳畔低语着,诉说着我们两人梦里的生活。
其实他的梦想何尝又不是我的梦想,只是,我和姬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没有办法将幸福凌驾于众生的痛苦之上,他有他的西岐,而我......
而我,身上肩负的是仇恨。
青丘的大火,冀州的城破。
亲生父母死得不明不白,对我倾尽了爱意的冀州也不复存在,而这一切,不搞明白,不把该报的仇报了,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天下之大,却容不下那时的我和姬发。
“姬发,姬发。”
我在黑暗中拥着姬发,像被迷宫困住的冤魂,像行走于黑暗的人期盼黎明,我轻声呢喃,伸手抱紧了姬发结实的背脊。
像拥着冰天雪地、暗夜无光时,最后一点温暖和光明。
直到我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听到他强劲而规律的心跳,他的声音隔着壮阔的胸腔,听上去有点嗡嗡的,但却让人安心。
“阿瑶不怕,我在呢,我一直在呢......”
被爱得人会迅速长出翅膀,然后张开双臂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我在姬发怀里渐渐的褪去了恐惧和焦虑,乍然想起来,眼前这个勇敢保护我的男子,其实也在害怕。
我陡然从他怀里扬起了一张小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颚,又伸出白嫩的手一点一点的为他擦去了泪水。
“姬发不怕,我也在呢,我一直都在,你不会死的,我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姬发眼里的恐惧好像也被我稍稍抚平,此刻,两个同样支离破碎、惶恐不安的人,终于在这熙攘、嘈杂的宴会间隙里,相互依靠了片刻。
那夜,我们互相支撑着,稍微呼吸了一会儿。
相濡以沫的情谊最是珍贵,后来平定天下的武王与飞升成仙的神女都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