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苏妲己已经去世的消息,姜文焕却直接崩溃破防了,他眼中的热泪一下子被姬发的话给憋了回去,霎时间转换成了熊熊燃烧的怒气。
“我不准你这么说妲己!妲己她没有死,没有死,你看她不是正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吗?”
姜文焕抄起手中的长剑向姬发砍去,而他此刻怒火中烧彻底失去了理智,所用的功夫招式,毫无章法全是蛮力。
姬发敏捷的躲开了他的攻击之后,反手三两下便擒住了他。
霎时间,被擒的人完成了,从我,到殷郊,又到姜文焕之间的快速转换。
殷郊抬头猛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恶狠狠又有些气鼓鼓,说不清楚他心里此刻到底是怎样复杂的感情。
他好像是责怪我惹是生非,又好像是对我是亡国妖姬苏妲己这件事情很失望。
“看看你干的好事!”
殷郊莫名其妙的给我撂下一个罪名便上前拉架。
“这也能怪我啊?”
我生气的上前跟着殷郊一起拉架。
殷郊拉姜文焕,我拉姬发。
姜文焕见到我拉着姬发,又扑到了我和姬发面前,岔在我俩中间,这一番操作愣是硬生生将姬发挤到了一边。
“我不许你碰她!”
姬发这小子却偏偏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胜心,不慌不忙的抱着胳膊欠嗖嗖的回了一句,“你不许我碰她,我也碰了许多次了。”
姜文焕闻言又要抽出手里的剑,朝姬发砍去,我见情况不妙,赶紧抱住了姜文焕不准他再发疯。
“好了,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姜文焕这才停了下来,愣在原地。
姬发见我抱着他心里却不乐意了,瞪着眼睛看着我,意思是让我放开。
我连忙朝殷郊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带姬发出去,“你们再这么折腾,我营帐都要塌了。你们三个,一个是当今太子,两个是伯侯贵子,加起来一共有三岁吗?寻常人家的稚子孩童都比你们懂事,殷郊你先带姬发出去。”
殷郊点了点头,走之前还不忘记拿眼睛瞪我。
待到殷郊、姬发二人终于从营帐里离开,姜文焕手中的长剑突然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我看到姜文焕修长健硕的身影,轰然倒塌,犹如被抽去灵魂的鬼魅一般一点点的下坠和溃散。
往日双眼里炙热而清澈的深情,瞬间被一阵没有了生机的阴翳笼罩。
此刻,他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失去了控制的提线木偶,他是如此的脆弱和渺小。
我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扶起。
他却畏惧的躲开了我。
“先,先不要碰我。”
其实他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站在他面前这个拥有着苏妲己皮囊的我,绝对不是他年少倾心的情人。
“其在姬发营帐里见你实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看你很眼熟。我和妲己妹妹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十年的时间,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纵使我与她相逢了,应该也认不出了。”
我见他这副模样,有些不知所措,手腾在半空之中,放下去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
正犹豫着,坐在地上的姜文焕却手抓住了我手腕,他掀起来我右手的衣袖,我露出了半截洁白的手臂。
苏妲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个类似于牙印的伤疤,看那伤疤的形状像是被人用牙咬过。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伤疤的时候还心存疑惑,苏妲己是冀州侯的女儿,名门闺秀,平时里恐怕连穿衣洗漱都是有人伺候的,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被人咬,还落下这么个伤痕。
直到此刻面对这姜文焕,我才明白了这伤痕的来历。
姜文焕看着那手臂上的齿痕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了我的手腕上,滚烫又炙热。
“你真的是妲己。”
说完他哭的更严重了,低头俯身用脸贴在我的手腕上,温存眷恋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
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只是占了妲己的肉身,而实际上真正的妲己早就在恩州驿馆自尽了呢?
我什么也没有说。
有些事情的存在或许就是给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姜文焕对妲己的感情,应该不会比姬发对我的感情浅。
又或者说,每个人的情感都是特殊的,是独属于那两个人之间的时光和记忆。我无法比较,也不能推测这感情的深浅。
出于对苏小姐的愧疚,我作为这副身体的租客没有权利干涉他们的感情,我已经来到了人间,又附身在了妲己身上,我只能臣服于命运的安排。
离世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是活着的人还得踽踽独行。既然谎言能够再支撑着人走一段,又何必残忍的,非要揭露丑陋又伤人的现实呢?
妲己必定也是被姜文焕视作珍宝,贵如生命一般爱护的人啊。我没了姬发不能活,姬发没了我也不能活。所以,姜文焕没了妲己也不能活,尽管实际上妲己已经死了,但我不能将精神上的妲己也杀死。
我伸手揽过姜文焕的背,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以苏妲己的身份。
我想倘若苏小姐还在人世,再见到昔日的恋人,肯定会做出与我相似的举动。
生逢乱世,人有太多的苦难、苦衷、苦楚,身为中间人旁观者,给予他们适当的温暖、温柔、温情,方才能真正的助人变得坚强、坚毅、坚韧。
那天姜文焕同我说了许多关于苏妲己的故事,我才真正的了解到被这个我占领了身躯的女子,是何等的值得被铭记。
她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好。
东鲁的伯侯世子跟随母亲回冀州探望外祖父,向来锦衣玉食的伯侯贵子,在东土海滨生活惯了,又向来体弱多病。儿时的孩子们大都好动爱玩,而体弱多病的世子则成了他们的累赘,没有人愿意带他玩。久了以后,他自己的性子也变得越发的古怪和胆小,不愿意同大家来往。
姜文焕说他小时候,老是被别人欺负,只有妲己愿意陪他玩。
在冀州时,天上会降雪,妲己总是带他去看雪,堆雪人。满天的白雪落在那妲己身上,晶莹剔透,她整个人都闪着明亮的光。雪色与远山的青山一起构成了他儿时最难得的一抹柔光,而妲己无疑是这份美好的缔造者。
他身子弱,总是被别人欺负,结果最后反而是身量比自己小的妲己保护了他。
有次他和妲己去了山林,姜文焕不小误入了猎人的陷阱连带着摔断了自己的腿,急得哇哇大哭,结果是妲己想办法将树皮搓成藤条,将他拉了上去。
那时他腿脚不方便,那样柔弱的妲己背着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走了一天。姜文焕说起这段关于雪地的记忆时,脸上都是温暖的笑意,眼里却止不住的落泪。
“你当时那样小,细胳膊细腿的,力气却很大,你背着我,走啊走,记忆和时间仿佛在你窄窄的后背上停止了一般。我那时真傻,心里盼望的是快快长大做个强大勇敢的战士保护你,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没有等我们长大,我就要和你分开了。”
姜文焕拉着我的手,回忆着二人珍贵的往事。
“还记得表姨母和我母亲为我们定下的婚约吗?你怕我将来不认账,就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口。”
姜文焕一边说着,一边撩起来左手胳膊上的牙齿印给我看,我点头无奈的笑着,说道:“所以你也反咬了她一口吗?”
姜文焕听到我用得是她,神色有些恍惚,我察觉到不对,又改口与他谈笑,“我当然记得啊,你不是也咬了我一口,我们当时可扯平了啊。”
姜文焕又笑了笑,伸手弹了一下我脑门,“你呀,从小就鬼精鬼精的,脾气又犟,你咬得我这一口呀,我可疼了好多年。”
我配合着姜文焕演戏,他又说了好多关于妲己的事情。
我才知道原来真正的苏妲己,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同时还爱护自己国家和族人,幼时姜文焕与她在街上每每遇到贵族欺压奴隶,她就会仗义出手相护。
冀州和冀州的人民,都爱着苏妲己。
“所以我绝对不可能容忍殷郊说妲己是亡国妖姬,妲己怎么可能是亡国的妖姬,她如果真的能放下国家和人民,当初就不可能同意来朝歌,将自己进献给大王。”
姜文焕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懂苏妲己的人。
听他说完妲己的过去,我不禁又对这女子多了几分敬佩。
这苏小姐原来跟我有些地方还挺像的。只不过人家的性格更加沉稳内敛,而我更加张扬跳脱些。要是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一定可以做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
末了,姜文焕终于将他和妲己的过往,尽数向我道来。
我感念命运捉弄之外,我关于这个身躯又有了一番新的认知与成长。
姜文焕抱着我对我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是你已经成为了她,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活下去,开心幸福的活下去,带着妲己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我坚定的冲那姜文焕点了点头。
我又怎么会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身体,因为我曾经也尽数失去过呀。
我曾眼睁睁的看着我的身躯,永久的离开了我。
九尾神狐一族,生来就是仙胎,我一出生就拥有普通生灵需要修炼几百年才能修成的仙身。本来凭借着这样的仙身,我的修为灵力只要得到名师指点,必定能有大作为,刻苦些更是飞升为上神也不算过分。
可青丘王宫的覆灭,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我生性叛逆倔强,父亲打小就娇惯我,母亲、兄长也对我呵护有加。
可后来亲人尽数离世,自然也带走了我身为一名青丘公主的尊严与骄傲,那时的我还太小,学不会做小伏低、韬光养晦。在叔父家听了几句流言,得了几次不平等的待遇,便一气之下离开了青丘漂流到了人间。
没有了家人的庇护,淹没在人海中的我,与卑微的杂草芥子无异。
我被急于求成的妖道诓骗至罗刹海市,妖道把我卖给了妖族首领。我签下了卖身契,我的肉身出不了海市。我在那无休止的海市中,受着无止境的剥削与压迫。每年的年关都会有妖奴的亲人来赎回自己家的孩子,我只能写信给三叔叫他派人来寻我。
我一直盼望着三叔能接我回青丘,只要他接我回去,挨打挨骂我都不会在闹脾气。
可是我等啊等,一点青丘的音讯也没有。
海市的结界种着娇艳美丽的扶桑花,那扶桑花一年一开。我眼见着那一年一开的扶桑花,开了整整八十一回,也没有等到来接我的三叔。
我对他人的期盼,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逐渐一点点的磨灭。我开始越来越能适应海市的生活,我开始一点点积蓄力量,计划着逃跑。
然而万事俱备时,我的肉身因为强制的毁坏契约,遭到了严重的损坏,最我终残破不堪的肉身终于寄托不了我原识。
我回不去那副身体了,我不得不用原识生存。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也没有一个实际的形态留存于世间。
师父后来在海市的边缘找到了身负重伤的我。
她又从太乙真人那里给我找来了若木,塑了一副木偶身,但因为这木偶身实在天资不足,我难以有较高的修为,成不了仙更成不了神。
其实当初姬发要我上苏小姐的身时,我也是半信半疑的,我没在凡人的身躯里面待过,也不知道元神与这副肉体能不能融合。
想来必定是苏小姐心怀慈悲,又或者是她在人间亦有遗憾没有完成,才会让这么美的身体,接纳了我这个倒霉、不思进取、且贪吃莽撞的狐狸。
人真正的消失,不是肉体上的死亡,而是精神意识被人们逐渐遗忘。
我想我和姜文焕都会一直铭记并且思念着苏妲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