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从前对待那些超出现实以上的梦境态度都不是非常明确。那些异常真实的梦的确会难以避免的影响到现实中他们的行为和部分情感,但那也毕竟只是梦。
他们对待隔壁青年如此上心,本就有着自身现实当中就予以承认其品格的大部分原因在。
但是在得知世界上果然存在着超现实能力以后,他们就不得不坐下来坦诚相对,认真思考那些梦境意味着什么了。
不讨论还不知道,这一讨论,二人便敏锐的意识到了最为可怕的一件事。
松田阵平叼着燃尽半截的烟后仰身子靠在木制座椅上,没有墨镜遮挡的视线于白茫茫的天花板处放空,却似乎又重新看见了那名身穿警校制服,灿烂回眸笑着同自己招手的金眸同期。
“我们梦到的不同世界走向足有三十多次,结果那家伙竟然……没有一次是寿终正寝啊。”向来桀骜不驯的卷毛青年单手横在眼前遮住自己微红的眼眶,像是想要叹息,却不知是因为现在的姿势原因还是什么其他理由,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倒像是走了调的痛楚呻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世界另一面今晚被他们所识的缘故,两人原本还断断续续甚至会模糊化的梦境印象,居然在此刻他们沉下心来回想时,画面愈发清晰深刻。
明媚温暖的阳光,意外相逢相交,稀松平常又快乐肆意的相处,以及目睹那人命定般的昙花一现。
坐在松田对面的萩原研二双手捧着杯早就凉透了的温水,攥在玻璃杯壁上的十指骨节用力到泛白。他想狠狠阖眸,却又不敢真的闭上眼睛。那些记忆从未如此鲜明的印刻在脑海,以至于中长发青年的整个灵魂各处都遍布着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可他直到现在才清楚意识到这个事实。
萩原研二嘴角轻颤,半晌才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阵平,他不是每次都是作为阳光下的警察以光辉灿烂的形象牺牲的。”
松田阵平哑哑应了一声,“我知道。”
就像现在的诸伏景光和降谷零一样,泷夜一因为能力优秀,往往也会在警校毕业后走上卧底犯罪组织这条路。而在那种情况下,即便是在暗夜深处牺牲,往往也只能作为一名无字碑出现在墓园之中——甚至更多时刻,连他死去的消息都不会传达到曾经好友耳中。
卧底就是这样的一条路,生而无名,死亦无声。
“我记得、有一次,他和小降谷小诸伏先后都在警校毕业以后失去了联系……”萩原研二垂眼低声道,“后来那两个人一起回归了公安部。聚餐的时候我感慨,不知道夜这家伙现在又在哪里兢兢业业……”
几个同期好友时隔八年难得再次重逢会面,还是从下班后挤出来的业余时间。面对一张张西装革履成熟了许多的熟悉面孔,时光的隔阂却对他们无能为力。
景光还是那副时刻操心体贴的温和性格,脸上多了些憔悴,眼神也深邃了很多,似乎在这些年里经历了不少难以用三言两语就表达清楚的磨砺。顺带一提的是他下巴上的一圈胡茬,让小阵平从见了面就开始惊叹好奇不已。
小降谷那张本来就很显嫩的脸即便过去了那么久也似乎没什么变化,在正装的加持下最多只是增添了几分优雅魅力,年龄却不显,恐怕换一身休闲运动装的话就会理所当然的被人当作是年轻大学生。而且这家伙不知道是八年里偷偷报班了还是怎的,面对隔壁桌美女搭讪时的话术居然比起我也不遑多让。
我拄着下巴和班长他们在一旁笑眯眯欣赏这出戏,在小降谷终于把第三个美女顺利哄走以后拖长音笑道:“嗳——Zero现在的竞争力也不容小觑了呀~”
“难不成我们都变成老男人了吗?”
“蜂蜜陷阱啊蜂蜜陷阱,可怕可怕~”
金发男人无奈的笑,举起双手求饶:“拜托放过我吧,这还没到被说成是蜂蜜陷阱的地步吧?”
景光在旁边温和的笑:“但是Zero现在的确很擅长蜂蜜陷阱呢。”
“喔哦——”
“Hiro你怎么和他们成一伙的了啊,我们的革命友谊呢!”
几人哄笑作一团,兴致高昂,已是各自有了些醉意。
我拎着半杯啤酒看着眼前的欢声笑语,不由得有些期盼什么时候才能把剩下没来的那一个也一同拽过来喝酒,随口便感慨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又在哪里兢兢业业,要是被他知道我们聚餐唯独不带他,他该不会见面以后先打我们一顿吧?”
“不可能啦!那家伙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啊。”小阵平举着见底了的威士忌大笑,看起来确实是醉了,“比起打我们一顿,我更相信他会眼泪汪汪的冲过来狠狠拥抱——虽然我肯定会躲开的,太肉麻啦——”
班长也笑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啊,松田。”
却只有小降谷和小诸伏没有接话。
热闹欢腾的氛围里有一角降温就会很是显眼。我下意识抬眼去看,还没等从那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的脸上读出什么具体讯息,小诸伏轻声吐露的话语就连同我心中倏忽升腾起的不祥预感同时撞入了脑海之中!
景光说:“他不会揍我们,也不会拥抱我们了。”
“我们三个人卧底的是同一个组织……为了救我。”
“夜在四年前就,永远的长眠了。”
“有时候甚至都不是为了那么伟大的事情。”松田阵平讥讽一笑,他为命运而嘲,“他应该不是每一次都降生在同一个时间点……我认识过某一次没有成为警察的他,还是在他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
“手背手腕胳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注射痕迹,连脖颈侧边偶尔也会出现崭新的针孔,脖子上甚至带着束缚大型犬所用的黑皮粗糙项圈!衣服下遮掩的全是各种伤疤!”
看着一言不发只瞥了我一眼就要转身离去的黑发少年,我随手拍去西装衣角沾染的灰尘,无视脚底周围呻吟着的社会青年,忍不住挑挑眉稍出声调侃:“喂,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打算走?也不对救命恩人说点感激的话?”
那瘦弱少年于高墙遮蔽阴影处回眸,苍白皮肤和着脖颈上那副特立独行的项圈尽皆没于黑暗,唯一双平静金瞳闪烁着冷光。
我听见他毫无情绪起伏的清冷声线:“多管闲事,赶紧离开。”说完人就彻底隐入了黑暗,任凭我怎么呼喊都不肯回头。
于是后来再见到少年被持枪歹徒逼进小巷死角时,我从背后趁机敲晕犯罪分子的下一秒就冲他扬了扬下巴:“这次还算我多管闲事吗?”
“你到底什么运气?怎么惹到的敌人还带武装升级的?”
抵靠在墙边身体微躬的少年稍微动了动,随即却脱力般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明明远远看着身上没有血迹才对。
我收起调笑的心思连忙走近去看,还没来得及靠拢多少便迎面撞上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后仰躲避开来这不算有力的一击,我拍拍胸膛:“嚯——好险好险。”随之将和他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两步开外。
“这恐怕不是装成虚弱来故意骗我的吧?”我打量他几遍,虽然不明显,但是少年的双手的确在颤抖。而且距离这么近,我也能看清那只死死握住利刃的手——腕骨突出的瘦削手腕以及皮下靛青血管格外明显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注射痕迹。
我心下一惊,就要直接上手察看时却又瞥见那双幼兽护食般凶狠的金瞳,不由得停下前冲的动作。
少年周身的戒备警惕果然也稍微放松了些。
我颇感棘手,“你手上的针孔是怎么回事?被注射了什么?”
“……”
“那我换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不管你的事。”
“行,那名字呢?”我双手抱臂瞧他,“这个总该告诉你的救命恩人了吧。”
小兽沉默许久,期间连带着持续颤抖的喘息都是压抑无声的。
浑身都是谜团的少年终于抬眸与他对视,犹疑着吐露出自己的名字:“……夜。”
水雾朦胧模糊了眼前的现实之景,却也让记忆中的一幕幕变得更加清晰。松田阵平勉强勾唇,扬起一道嘲讽至极又困惑至极的弧度,语调却不知是哭是笑。
“Hagi,你知道有多可笑吗?那次我二十六岁死在摩天轮爆炸里,但是他死在十六岁,十六!还是高中生的年纪!”
“火灾现场那具尸体的尸检报告已经出结果了,死者是男性,根据骨龄推测为十五到十六岁,呼吸道内未检测出烟灰炭末,血液中碳氧血红蛋白浓度也不符合生前死于火灾的标准!”
佐藤捏着下巴道:“也就是说,是在他死亡后才发生的火灾啊。那真正的死因呢?检测出来了吗?”
“没有,尸体烧焦的很严重,虽然能依稀辨别出来死者生前身上有许多伤口,但是都不致命,而且在此之前已经痊愈了。”
“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没有太大进展,不过照片倒是有。附近的监控被人为破坏掉了,但是技术部修复了它破损以前记录下的影像,找到了符合死者身高体型特征的目标对象。”
佐藤垂眸:“我看看……只录到死者一人走进这间仓库啊。”旋即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冲旁观的我喊道:“松田!你在干什么呢?也给我过来好好听听相关信息啊!”
“我站在这里也能听得很清楚。”但看倒是的确没法看见。
因此我慢悠悠抬腿朝她走去。
说实话,我不太想见证被害人的生前面容。十五六岁的男孩,这个年纪应该才上高一吧,刚要肆意绽放青春的年龄,结果却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而真正夺去其宝贵性命的幕后真凶却还隐藏在淤泥深渊之下,说不定此刻还在一边看着有关这里的新闻报道,一边猖狂嘲笑我们像个热锅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
我这么想着,随意垂下眼皮扫过同事手里的视频画面——
大概是我愣了太久,应该是,因为身边这位刚认识没几天的佐藤警官都已经开始上手推晃我的肩膀了。
我的视线重新聚焦,又从同事那里一把抢来那具烧伤尸体的现场照片翻看几眼,最终在佐藤的追问中垂下头。
我觉得自己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十六岁。”
佐藤愣住:“什么?”
“死者、十六岁。”我扯了扯嘴角,捏紧手里的照片,“这是他亲口告诉过我的。”
餐桌对面坐着的中长发青年旁听到这里已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呆愣,恍惚呢喃着:“怎么会……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人这么不受命运的爱眷,每一次都不得善终?
松田阵平抹了把眼角,猛地坐直身子,还有心思想开个玩笑:“他就算是上辈子毁灭世界,都早该清除完罪孽了吧。要不然我们也毁灭世界一把,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和那家伙一起倒霉?”
说到最后,甚至是有几分认真意味了。
萩原研二嘴唇蠕动片刻,好半晌没能给他这个阴间玩笑捧场。
气氛沉寂下来,如同窗外深邃寒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