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墉府。
几缕残阳照在墙壁上,很快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这里的颜色除了黑就是白,墙壁是白的,树干是白的,石头是白的。能进这里的囚犯非富即贵,甚至位高权重拥护者众多,他们怕有人会劫狱救囚犯,把周围的物什都涂成白色,在一片白色里,即使是暗夜也无处躲藏。
在一间阴仄仄的囚室里,硬得硌背的石炕上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如不仔细看,以为他在闭目打坐,闲庭不扰。离近了看,会发现他的黑衣上深深浅浅,有的地方还被磨破了,那是血迹湿了又干的痕迹。
正是战北城。
他今日早上一抵达京城,就被带到了金墉府。进了来,就不可能完好无损的出去。然而不管怎么用刑,他也没吐过一个是字。
那些衙役准备下午加重刑罚,来个屈打成招。然而中午时分就传来旨意,无需再用刑。于是作罢。但是也没说要放人,于是就这么关着。
战北城知道应是有人帮了他,得了喘息时间,他开始梳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与铜锣山的主谋应是同一人。他在铜锣山上挖私矿造兵器,还挖了一条通向皇宫的密道。虽然被战北城发现阻止了,但极有可能还有另一个地方是养着兵马,等待合适的时机,拿着造出来的兵器,通过密道杀向皇宫。到时再加上游牧民族强攻,内部子民因为瘟疫等进行起义,可谓是内忧外患。只要一行动,江山立刻就会易主。
但是,这么精密的计划,都被战北城破坏了。
那人必然是对他恨之入骨,于是栽赃嫁祸。
主谋显然很清楚他的性格,甚至连他知晓信鸽后的反应和行动都猜测得到,列入计划里。而这人的目的也很明显,阻止他继续探查哈达细作的来历,甚至直接将这个锅抛给他,直接要他性命。
他一开始怀疑这事是豫王做的,但以他对豫王的了解,他鲁莽冲撞,看重眼前利益,不可能有这么缜密的思路。幕后之人应该是另有其人,或者是有人指点他做。
他摸出藏在腰带里的那个锦囊,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张纸,上面只写着四个字。看完他黑眸猛缩,眼里明明灭灭。
他在坚硬的石床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有衙役来到门前恭恭敬敬地说,“七殿下,您可以出去了。”
战北城睁开眼,衙役迎着他的目光不自主地下跪。有一种人,不需要动作就足以让人臣服。
修远已经等在金镛府外,看到他出来几乎要热泪盈眶,“修远恭迎主子回府。”
他虽衣衫褴褛,但周身散发出来的王者气息,却让人心甘情愿追随,这才是真正的上位者。
路上顾不得休息,战北城问修远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在信息闭塞的金墉府,他什么信息都无法得知。
“昨天您刚被带走,紫姑娘也被皇上召见进宫,幸好后来毫发无损地出来了。”修远再提起这件事也是一额的汗,“我收买了几个守殿的侍卫,大概知晓殿上发生的事。”
他把他听来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战北城。
战北城一时无话,这女人又救了他一回。
他不希望她卷进来,但事情似乎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紫涵正在看裘少白给病人看诊,她在裘府这段时间,除了制药就是跟着裘少白学习。裘少白见她一付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道,“你来给这位大娘诊下脉。”
紫涵闻言便来诊脉,“舌淡苔白,脉沉迟无力,肾虚啊~ ”
裘少白:“……”
大娘:“……”
紫涵:她是不是太直白了……
“大娘可以多吃多吃小米、红薯、山药、南瓜,这些就是最好的健脾补肾的食物 。肾精是由水谷精微化生的,脾好才能肾好。 ”紫涵还在喋喋不休说着。
“柴大夫,门口有位叫修远的兄弟找您。”门童来报。
“大娘,你找裘叔叔看看。”紫涵一跃而起,人影咻的就不见了。
裘少白:“……”
大娘:“……”
多少有点敷衍了……
“修远。”人没到声先到,紫涵一边跑一边喊。
修远看着好笑,难怪她入了主子的眼,聪慧如兰,又不做作不矫情,和他们平日见到端着的千金们完全不一样。
“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要带给我?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嗯,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嗳,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紫涵跑的脸蛋通红,气还没喘顺。
修远也不耽误时间,“你一边跟我走一边听。”
紫涵连忙快步跟上。
“主子今天出来了,不过受了伤,您的医术比较好,过去给主子看看。”
“哎!”紫涵一跺脚,又往回跑,“我要回去取我的药。”
修远看着一溜烟又没了人影的人,抚了抚额头。其实府上也有府医,但是他觉得主子应该更想见紫姑娘吧。他也没说错,紫姑娘医术好,用药精,不容易留疤。而且紫姑娘应该也一直在等他的消息,他这么做是一举两得,绝对是只称职的信鸽。不知道这个月的薪俸会不会涨一点?
紫涵第一次来璃王府,远远就感受到了它的威严。它如同它的主人一样,矗立在那里,简洁庄重,又无法撼动。
她跟着修远来到战北城房前,修远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紫涵挎着药箱,却有点近乡情怯。他不久前才拒绝了自己,自己这么巴巴地贴上去,会不会显得脸皮太厚惹人厌烦?以前不知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心中随意,口无遮拦;现在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差别,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小心翼翼。
修远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主子身上伤口很多,要劳您费心了。”
紫涵听到心里一紧,心疼代替了纠结,感情战胜了理智,上前敲了敲门。
“进。”
战北城刚沐浴完,身上穿着中衣。见是她来,黑眸里光芒一闪。
她还在门外时,他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也听出了她的犹豫和却步。
他大步一跨,坐到一张圆凳上,背对着她退下中衣,“劳烦紫姑娘。”
他宽厚的后背上,满满全是深深浅浅斑斑驳驳的伤痕,大多是鞭子造成的,而且为了增加罪犯的痛苦,那鞭上还有倒刺,一鞭下去就皮开肉绽。这样的鞭痕,后背上有,前胸腹部上也有,身上几乎就没完好的皮肤。
紫涵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这也伤得太重了。他们怎么敢对一国皇子下这么重的手,他们怎么敢伤害她牵肠挂肚的男人。
然而战北城脸上并未见痛苦神色,如并未受伤一样冷淡高贵。这个男人的意志力强大到可怕。
“我先给你消毒,会有点痛,你忍一下。”紫涵止住泪,从药箱里把她最好的药翻出来。
战北城看还挂着眼泪的姑娘,觉得她傻气得可爱。忍住想把她揉进怀里安慰一番的冲动,他点了点头。
刺激的酒精倒在伤口上,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下,他却始终没有哼一声。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就已经知晓他的忍耐力有多强大。
好不容易给伤口消完毒又上好药,战北城虽然耐力极强,但是身体在经过严刑拷打又两天两夜未休息的情况下,已是非常虚弱。
见他面露疲态,紫涵搬来一张凳子坐到他旁边,努力挺直她的小腰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要是累了,可以靠我肩上休息一会。我不动。”
他前胸后背全是伤,仰躺不行,俯趴也不行,只能坐着。坐着太累了,有个靠的就好一点。
他的嘴角勾了起来,这么娇小的身板,也敢说让他靠。
紫涵觉得他笑的这一刻,全世界的花都开了。
“我身边很危险。”他忽然来了这一句。
他这是……在解释?还是再次拒绝?
紫涵迎着他的目光望进他眼底,眼里是浅浅的泪花和倔强。
“那你护我周全。”
此刻,感情战胜了理智,她知道她应该考虑阶级差异,要考虑别人的眼光,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够不够格站在他身边。但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心盖过了一切。
战北城直直地看着她,直到她想退缩,才听到他的回答。这一次他说,“好。”
既然避不开,那就一起面对。办法总比困难多,他来护她周全。
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十几年几乎没哭过的她,近来变得好爱哭。
突如其来的眼泪让战北城有点慌,手抬起来又不知往哪放,“是不是太累了?”
“我不累。”她摇了摇头,“你快掐掐我,让我知道不是在做梦,我太开心了。”
他忍不住笑了。这个女人,有时聪明狡黠,有时又单纯傻气。
他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不是说让我靠会儿?我累了。”
紫涵一秒把眼泪擦干,把身板挺直,拍了拍肩膀,雄赳赳的样子。然而看到身高差,她又泄了气,这样他不可能睡得舒服。
她左右看了下,把一张矮凳搬到软榻旁,然后自己坐到软榻上,她拍了拍大腿,“你坐在凳子上,头枕到我腿上睡。”
战北城看着这个一钓就上钩的姑娘,无奈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有这是男人房间的危机感,以后要看紧一点,太单纯了容易被骗走。
他累极也不扭捏,待他休息好,还有大把的事情等他处理。他坐到矮凳上,头枕在她大腿,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觉得很安心,很快就睡沉了。
冷酷无情 威震四方 连凶猛的游牧民族都闻风丧胆的璃王,头一回以柔软的姿态枕在一个女人的腿上,而且睡得很沉。
紫涵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俊脸,感受着他轻轻浅浅的呼吸,激动的心情才敢真正表露出来。
这么好看的脸,这么高贵的人,属于她了?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疼!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差点笑出声!
就像一个愿望你为之奋斗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实现,今天不费吹灰之力哐锵就实现了。别提有多喜出望外。
她拿过一旁的扇子,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咧着嘴角傻笑。姜还是老的辣,她差点就不抱希望了。
战北城也没睡多久,大概一个多时辰,因为伤口太疼无法安心入眠。紫涵心疼极了,也顾不上双腿麻痹,跑去药箱里翻出一瓶药丸,倒了两颗放在手心。
“这是延胡索,可以止疼,很疼的时候你就吃它,不过它辛散之效也大,你又失血过多,我让修远多炖些补气血的汤。”
被关心的温暖涌上心头,那只白嫩嫩的小手怯怯举在眼前,上面两颗黑漆漆的小药丸显得它更加雪白粉嫩。他鬼使神差的,低头把两颗药丸含进嘴里。
紫涵的脸唰的红了,掌心被舌头舔过,留下一阵温暖濡湿,像只小猫在挠她的心窝,好痒。
看紫涵脸色爆红,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连带身上的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他是故意的!!紫涵恼羞成怒,却又无法对他用强。也因为这样他才这么肆无忌惮。
“饿不饿?”紫涵问。
战北城点点头。之前又痛又累,无暇顾及口腹,现在困和痛得到了缓解,饥饿感就很明显。
“你等等,我去煮药膳粥。”紫涵又从药箱里翻出两瓶药,去厨房熬粥。
他微笑着目送她出门后,脸上又再次换上冷酷无情。他以前不争不抢,是因为不贪权势不求富贵,只要他完成自己的职责,百姓安居乐业即可。现在他有了想保护之人,就不会再忍让,不会让别人伤害到她一分一毫。
紫涵怕他饿极了伤脾胃,很快把粥煮好。
粥一端进来,药香和肉香的味道就飘了满屋。
“你才刚恢复一点点,不急看书。”紫涵见他又把兵书拿在手上,忍不住想吐槽,要不要那么工作狂?
“你失血过多,这个时候用眼过度会伤害到眼睛,思虑过度会伤害到脾。你就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做,这样恢复才快。”
战北城举手投降,把手里的书放下。来到桌边。
紫涵用小碗盛了一点粥出来,把它吹凉,再放到他面前,“不烫了,可以吃啦~”
战北城看她因为忙活而泛红的脸,温热再一次涌上心头。身在帝王家,从小到大伺候他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没有人像她这样,没有薪俸,没有血缘,别无所求对他好。他很幸运。
他拿过另一个小碗,同样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你也吃。”
他从小到大没有伺候过别人,但是做起来好像也并不难。
紫涵的脸又再一次变得粉红,脸上是盖也盖不住的笑容,“好。”
两人安静地把粥吃完。紫涵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粥。
止痛药起了作用,困意袭上心头,战北城脸上疲态毕现。紫涵扶他在软榻侧躺下来,尽量不压到伤口。
除了这次的新伤,她在包扎的过程中看到他身上还有很多旧伤。七皇子多次带兵御敌守卫边疆的故事,她经常听闻。以前觉得那个战神应是个凶神恶煞的人,没想到实际上他容貌俊秀,而且此刻就躺在她手边,简直不要太梦幻。
她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看他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看着他安然的睡颜,她心里是满满的心疼。他应该很长时间没有睡过好觉了吧~
虽然身在帝王家,有至高的权利,也有无尽的财富,但是他身上背负的也是普通人家的很多倍。因为他勇闯虎穴,铜锣山的居民才有家可归;因为他守护边疆拼死御敌,才有老百姓的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因为他起早贪黑抗疫,疫民才没有饿死没有起暴乱。但是他做了这么多,抵不过君王一念猜疑,遍体鳞伤,差点命丧金墉府。
她心疼,但是她没办法,她无权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