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有五子三女,除了三皇兄与我同为母后所出,其他的兄弟姊妹都是宫中其她娘娘生的,但我们之间一向相处和睦,未有嫌隙。
不过我与霁枫的关系却更为亲厚,大抵是因着一同长大的缘故,有时候我虽极为讨厌他,却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受人欺负。
三皇兄常常在我耳边念叨,问我霁枫与他谁才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也无言以对。毕竟我想着,三皇兄有很多人疼爱,父皇母后也时常教导他,而霁枫,身边之人无一个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做不得数的。
所以心底里难免偏颇了几分。
但实则父皇曾有六子,那便是我的大皇兄,也是当时的太子,与我跟三皇兄同为母后所出,因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儿,那时父皇也还未称帝,所以父皇母后也只把他像寻常人家孩子那般教导,恩宠至极。
听说,太子哥哥聪慧又良善,曾经在长安城里一时风头无二,若他还在,哪还有霁枫筏燊出风头的道理。不过天妒英才,父皇登基后的第三年,太子哥哥随军出征,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便没有太子哥哥了。
我虽未见过他,但每每听人提起,也觉得遗憾,如此优秀的人不该就这样去了。
我同三皇兄打探太子哥哥的事情时,三皇兄告诫我,让我日后莫要再提及此事,以免让父皇母后伤心,毕竟我们这些孩儿加起来也不如太子哥哥一分好。
三皇兄还偷偷告诉我,父皇母后对霁枫的好,也有几分原因是因为霁枫与太子哥哥有三分相像。
这话让我大受震惊,却也不敢同霁枫说,怕他难过,但也因此事事我都要让他三分。
我常听父皇讲他的往事,说皇祖父还在时,他的兄弟姊妹们那是斗得你死我活,毫不留情,只恨不得兄弟都死完自己就能登上皇位。父皇说得痛心,我却不太能明白,因为我皇兄皇弟还有两个皇妹那是真真的好。
我们之间从无猜忌,无论是谁,对于那至尊之位好像都无多大欲望,记得二皇兄封为太子那日,他还来同我们念叨,说他其实并不想当太子,做个逍遥皇子最是幸福。
当然他说归说,处理起政事来也绝不含糊,不过在好几个月后,我偶然见他时,他当真不如从前洒脱,一板一眼的,我险些认不出。
我要嫁去北金时,我的两位皇妹也是绞尽了脑汁一同想办法,因为她们都不愿我嫁去北金,甚至还想了很多蠢办法,比如时时出现在慕容安身旁,希望慕容安能变了心,如此,我就不用嫁了。
我当时听了,真是又感动又生气,将她们狠狠骂一顿,骂完后又抱着她们痛哭不止。
还有我最小的两个皇弟,一个不过十五岁,一个才将满八岁,也日日同我说,等日后他们长大了,有能力了,定要带着大军踏平北金,将我迎回来。
至于为什么是两个皇弟说的这话呢?因为我的四皇兄五皇兄早已死于战场上,尸骨未存。
而我的三皇兄,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也在我幼时前往邻国为质子,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我三皇兄随了母后的美貌,自小容貌倾城,长安城的人常说我貌美,可始终不及三皇兄。我那般好的哥哥,被人毁了容貌,断了手脚,受尽折磨。后来,霁将军带着兵马踏平邻国,而我三皇兄,再也没回来。
父皇母后一夜之间苍老数十岁,他们经历了许多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自该习惯。
可我要出嫁时,母后日日到我宫里看着我未语泪先流,她说,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了,却也留不住我。
父皇也一个劲同我道歉,说是他无能没能保护我,但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这本不是他的问题,我身为皇家女儿,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有大皇兄三皇兄在前,我能为大明做一些事,我也觉得自己并不是无用之人。
只是,我却对不起筏燊。
他在承德殿外跪了一夜,但我知道,他并不是要父皇收回诚意,实则他与我一样心知肚明,此事并无转圜余地,他只是,想要做点什么罢了。
于是,我与他一同跪着,我也只是,想要同他一起做点什么。
其实筏燊不是一个任性之人,他一向沉稳端方,做事总要想全后果,而那时跪在殿外的他是我都少见的模样。
我想,他当真难过到了极致,可我们都没有办法,这个事情是无解的难题。
霁枫一直以为我第一次见筏燊是在街上的面馆铺子,但我从来没同人说,我第一次见筏燊并不是在长安街上,而是在筏府。
那是在我四岁时,三皇兄也还未前往邻国做质子,那时三皇兄与筏家大公子关系甚好。是的,筏燊曾经还有一个哥哥,只可惜与我的皇兄们一同留在了战场上。
三皇兄时常去筏府找筏燊的兄长玩乐,有一回,我闹着也要去,三皇兄犟不过我,便将我一同带了去。
筏家哥哥见到我时,笑得明朗灿烂:“嘿,三皇子,你将你妹妹带来,那我是不是也要将我弟弟带着才好?”
三皇兄作沉思状:“也不是不可。”
他们便哈哈大笑,也不过是玩笑话。
夜晚玩耍回去路过筏府时,我远远的就瞧见在门口等着的筏燊,那时他性子比现在活泼,大抵就如现在的霁枫一样,在门口逗弄着蛐蛐,见自己兄长归来,几个跨步上前抱住他胳膊撒娇:“兄长,你答应过我今日陪我练剑的,莫不是又忘了?”
他兄长就弹了弹他脑袋道:“这就去这就去。”便挥挥手,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二次见到筏燊是在将士们班师回朝那日,我混在人群里疯狂搜寻着四皇兄五皇兄的身影,可人都散尽了,也无他们踪迹。
在泪眼模糊间,我就看见了筏燊,他神情悲痛,还由身旁的小厮扶着才能稳住身形,我正要上前安慰两句,他就倒了下去。
后来就听说,筏家二公子病了,身子瘦弱的再也提不了剑,握不了刀,我也觉得惋惜。而筏家也再无二公子,只有一位大公子,便是筏燊。
再后来,便是在长安街上的面馆里,在霁枫还没出声前我便看见他了,他目露踌躇,很是纠结,于是我故意露了声响,果然霁枫就看了过去。
所以我与筏燊的相见是我刻意制造的,说起来我也是心思不纯的。
但筏燊与幼时不太一样了,就如同从一个耀眼的太阳成了温润的月亮,但都同样明亮,我如此喜欢他。
在知道筏燊对我存了心思时,我高兴的日日夜夜睡不着。只是霁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自作主张的去同筏燊说了好些胡话,让筏燊一再后退,我这人也不是个勇敢的人,若是我有霁枫五分风气,也不会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
但好在,我们未曾错过。
父皇开始为我物色长安城世家公子时,我也有想过要不去找筏燊问问清楚,可我又想着我身为公主,即便是婚嫁之事,也应当有利朝廷才是,便再没有勇气去说了。
却没想到筏燊来寻了我,结结巴巴的说他爱慕于我,不希望我嫁给别人,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便毫无理智了。
是夜,他就去找了家中之人商议,第二日筏伯伯就同父皇说明此事,当日父皇母后就来确认我的心意,第三日赐婚的圣旨就到达各处,速度快的让我目瞪口呆。原来,这世上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幸福。
后来我问筏燊,你既喜欢我,为何不早日同我
他说,我唯恐配不上你。
在喜欢说人跟前,无论你有多么优秀,都会有些许自卑感。就连骄傲如霁枫,也不能避免。
他时常在我耳边念叨,说今日凡央又同哪位公子多说了几句话,或者又多看了谁一眼,还一个劲的问我,他是不是不如别人好看,是不是个子不如别人高,不如别人有才学,我真的烦透了。
便骂他:“你既然觉得自己不够好,为何不去尽力提升自己?”
我本来是随口一说的话,霁枫却觉得很有道理,那段时日霁枫可以像任何人,就是不像他自己。
直到有一日他又学起了筏燊,我无比惊恐,只觉得他着魔了。
连父皇也拐弯抹角的同他问话,问他是不是遇上了难事?
霁枫点点头:“是有难事。”
父皇便紧张道:“何事?”
霁枫面露忧愁道:“这御花园里的花开了又开,春去秋来,日日夜夜,我喜欢的姑娘还不喜欢我。”
……
父皇拂袖而去。
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心中对霁枫佩服的五体投地,像他这般厚脸皮的人,这满长安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
我与筏燊素爱吃凡伯母做的狮子头,倒不是因为味道有多好,只因为那日去凡府,凡伯母做了狮子头,我们正吃时,筏燊偷偷递了我一个纸条,上前写着:“牡丹花艳丽,筏燊却独爱莲花。”
我一怔,骤然想起前日里霁枫挖了两株金贵的牡丹给凡央,当时看着那明艳艳的花朵,我问筏燊:“筏公子喜欢牡丹吗?”
当时他并未回答。
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口中的狮子头极为美味。
凡央奇怪的看着我们:“你们怎么了?不好吃吗?”
我道:“没,挺好吃的。”
筏燊也道:“特别好吃。”
那心里的蜜意就跟长了脚似的,满地爬,直到填满全身。
我去往北金的那一日,凡央带了凡伯母做的狮子头给我,在去往他乡的路上,吃着熟悉口味的狮子头,泪水不断涌出,曾经长出的蜜意本长进了皮肤,我又将他们连根拔起,一点一点归回原处。
就像我在看到凡央同慕容安下跪时,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悲痛感,那般高傲的凡央,为了我,毫不犹豫的就跪了下来。
得友如此,人生已是无憾。
慕容安是个心思毒辣之人,他嘴上总说着好听的话,实则转过头就变了脸色。为了能好好活着,我不得不讨好他,大抵是因为我这张还算好看的脸,他对我也有几分优待。
至于他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数不清的女子,我当真一点也不在意,毕竟我从没有对他倾心,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便是筏燊。
周明顺怕我伤心,又怕我受人欺负,便日日守在我身边,我就打趣他:“从前因着凡央的缘故,我可也不太喜欢你啊。”
周明顺扬起张扬的脸道:“那凡家小姐,骄里娇气的,我大哥不过就说了几句霁枫的坏话,她都如此气恼。而我不就叫霁枫喝了几次酒嘛,她便这般厌我,说起来,我还讨厌她呢,等日后回了长安,我定要日日去寻霁枫,我看她如何?”
这话当真小孩子气,我笑得眼泪乱窜。
起先我还担心周明顺的性子张扬,会得罪人,但其实他心中自有分寸,在什么人跟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都拿捏的很好,全然收敛了性子。
不过即便他如此,有人故意要找人错处,无论你如何做小伏低旁人也是有理由发难的。慕容安看周明顺一直不太顺眼,便找了借口将他打发了出去,又说他是男子常在我身边不妥,让他从此不许来我院里。
不过,他也一直没闲着,不知他是如何联系到了筏燊,时常会传些长安的消息给我,我心有宽慰。
只是冰茴死了,这让我震惊又难过,一面担心着凡央,一面又想着山海关局势不妙,霁枫难以支撑,又偶然听说北金要联同匈奴与鲜卑一齐进攻大明,我整日惶惶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也就是在那时,周明顺避过旁人找了我,他要同我做一出戏,待他说完后,我想也不想就拒绝,可他那般坚定,他说即便我不同意,他也会想别的办法,这事他是一定要做的。
其实这事就跟当初旁人不想我嫁到北金来,但又无比清楚我不得不嫁是一样的,我终于明白他们的感受了,我知道这事是一定要做的。
于是我们按照计划进行,特意寻了地方我与周明顺起了争执,周明顺说:“公主,我寻了法子可以回长安,今夜我们便走,不会被人发现的,即便被发现了,我们早已逃了出去。”
我先是惊讶,再是难过,摇摇头:“我不走,我不能走。”
周明顺惊呼道:“公主为何不走?这本就是陛下的意思,难道公主还怕陛下怪罪吗?”
我焦急出声:“不是,不是大明,是慕容安……”
“慕容安?”周明顺不解:“慕容安怎么了?我的计划万无一失,不会让他发现的。”
“不是不是。”我手足无措,慌乱的解释:“我不能离开慕容安,我喜欢上他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在这夜色里异常清晰,周明顺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眼里的悲痛显而易见,久久不能言语。
我咬了咬牙道:“要走你便走吧,我是不会走的。”
这时,一直听他们谈话的慕容安走了出来,他面目阴沉,却又笑意吟吟道:“走?既来了北金,周将军还是不要想着走了,不如去看看我北金风光,也并不比你大明差。”
周明顺啐了他一口,恨恨的看着他道:“你北金如此小国,怎可与我大明相提并论?”
我看着慕容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青筋暴起,恨不得杀人泄恨。
我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很快周明顺就被带了下去,离去时的最后一眼,那眼里的坚定和执着让我骇然,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日后可莫要忘了带他回家。
听说,慕容安将他关了起来,日日酷刑,他一声不吭的任由人折磨,未有半分求饶。
慕容安日日来打听我的口风,将周明顺的惨况一一告诉我,可我却全然不在乎的模样,让慕容安放下了心,不过他疑心如此重的人,定然不会轻易相信我。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让人挖了周明顺的眼睛,挖了他舌头,断了他的手脚,将他血淋淋的扔在我面前,那般意气风发的男儿,却比破布娃娃还要不堪,指甲扣进我的肉里,我却全然不觉得疼。
慕容安死死的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我却只是错开了眼神道:“如此不忠之人,死了也好,就是太过残忍了些,我一向见不得血腥。”说罢便狂吐不止,险些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慕容安终于笑起来,挥挥手就有人把周明顺带了出去。
在那一瞬间,我亲眼看见周明顺笑了起来,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一直提着一口气,就等我的这句话。
从那以后,慕容安彻彻底底信了我,他与旁人谈话不再避着我,我也可随意进出他的房间,而这代价,是用周明顺的性命换来的。
后来无数个夜里,噩梦袭来,都是周明顺血淋淋在我面前摊开那一幕,我想,大明何德何能,有周明顺这般男儿,光是周明顺一个人,全北金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他北金何以与我大明抗衡?
我们的计谋被拆穿那一刻,慕容安找到我时,我全无害怕,即便他后来寻了很多法子折磨我,我也觉得不及当初周明顺死在我眼前时的半分痛苦,那般耀眼的人,与我一同出来时,还能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一转眼,他就尸骨无存。
我对不起周明顺,大明也对不起国公府。
国公府三子,便只剩下一个周明奕了。
——
我知道自己将要死时,其实还是有点舍不得的,毕竟我还有好多好多想要做的事,比如筏燊还在等我,我也没能带周明顺回长安。还有霁枫也还在山海关,我还未亲眼看着他与凡央成亲。
长安的每一个人我都很想,我也不想死在北金,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在闭上眼的那瞬间,我骤然想起当初来北金前凡央让我在明阳湖旁许了个愿。
我写的是,希望凡央与霁枫长长久久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