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莎绸缎,绫罗刺绣,皆是京中上好的货色。
仅有那一架白梅的屏风,看得出来和楚无咎寝殿中的,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昨夜也受寒了,去换身干净的衣物再睡吧。”
楚无咎入阁后,很熟识地走到一架刻着鸳鸯纹饰的衣桁旁,随手取下了一件绯色的干净衣衫,递给姜婉。
她低眉垂眼,微微欠身,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件衣衫。
那女子的衣衫上浸着一股白梅香气。
和他身上的一样。
楚无咎不觉有异,整夜的梦境让他本就虚弱的身子更加疲惫,只幽幽道:
“我让人取些姜茶来,姜姑娘,你先到屏风后更衣吧。”
随即便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寝殿前,正遇着佟如风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进退两难的样子。
“你在这儿做什么?”
“殿下?我就说里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殿下就算昨夜再累,都不会晚起的,欸?殿下,你怎么从那边儿过来?”
“姜婉在暖阁休息。”
“你们昨夜住的暖阁?”
“什么我们?”
“自然是殿下和姜姑娘,昨夜,属下将所有下人都遣离了后院。”
佟如风一脸洋洋得意。
殿下确实偶有需要小娇娘们留宿襄王府的时候,也是为了做戏做全套,让姑娘们在暖阁住下,殿下自己却是在寝殿早早便歇息了。
像昨夜那样,大半夜了,还找姜婉入寝殿的,前所未有。
他想,他一定安排得很好。
“如风,你在想些什么?本王昨夜很早就赶她走,原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可谁知一大早醒来才发现,她在这门外站了一整夜。”
“一整夜?殿下,你的心真冷啊。”
楚无咎忽然觉得,佟如风骨子里是不是也和女子一样。
这话锋转的,连他都接不上。
“备些驱寒的汤水,送到暖阁去吧。”
“是。”
佟如风急急地跑到厨房,只见厨娘和府医已备好了诸多药膳,为首的,正是那日给槐枝开门的厨娘,她上前来,小心翼翼问道:
“不知殿下是要给姑娘送些补药?还是有其他的安排?”
厨娘拉上一旁的府医,补充道:“府医也在的,定会为殿下处理干净。”
佟如风听不太明白,可现下姜婉站了一整夜,想必已经受了不小的风寒,容不得他在这里再多逗留了。
“殿下要姜汤,送入暖阁。”
“姜汤?”
“是的,赶快做呀,愣着干什么。”
厨娘连连点头道好,一旁的厨子不消片刻便呈上了一碗。
佟如风接过,转身便要走,却又被府医叫住,义正言辞道:
“佟将军,殿下体弱,在暖阁过夜固然是好的,但若真是衣不蔽体一整夜,依小人看,即便是那暖阁的炭火,在寒冬腊月也是不够的。”
衣不蔽体?炭火不够?
佟如风回想起徐又竹,说他给殿下穿得那些皮毛不经事,又慌忙间想到方才殿下穿得,确实只有那件白狐披肩,恍然大悟。
他一阵头疼,最近他要照顾的人和事,还真多。
回到暖阁,佟如风见楚无咎竟然还只披着那白狐披肩,站在风口上,不禁劝阻道:“殿下,快进屋吧,院里冷。”
楚无咎接过姜汤,轻声道:“本王就站了一会儿,不碍事的,不过,是挺冷的。”
想必昨夜,应是更冷。
他推开暖阁,又顿了半步,对佟如风道:“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今夜我会去花间堂,你安排吧。”
佟如风立身,拱手领命。
*
白梅的屏风上,搭着姜婉换下来的白衣。
就差一把红伞,这屏上的景致,就和那日在清风亭外,相差无几了。
楚无咎听屏风背后没有动静,想必姜婉已经换好衣衫,他便径直绕了过去。
朱纱搭在琉璃灯上,一旁的银丝碳烧得正合适,腾起来暖流,时不时撩起薄如蝉翼的朱纱,朱纱从琉璃灯上滑落,堪堪搭在塌上美人的脚边。
她光着脚,一旁的鞋袜已在昨夜湿透了,尽管身体潜意识地缩着,但一双玉足仍旧藏不进这绯衣中。
朱纱覆在上面,朦朦胧胧。
姜婉静静躺在塌上,已入梦境。
说起来,他其实并未见过她几次,更别说见她红衣时的样子。
如此热烈,却又如此安静。
楚无咎不明白,她为何能在这襄王府里,睡得这么安心。
她是这般聪慧又心思深沉之人呐。
她对他,难道真是没有半分警惕?
他真的不明白,这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母亲……”
梦中的姜婉,微微蹙起了眉,身子又再往里缩了缩。
楚无咎回过神,放下手中的姜汤,随手摘下自己身上的白狐披肩,给她盖上。
身上的温暖,让她的身体逐渐放松,又安静了一些。
楚无咎试探着摸了摸姜婉的额头,还好,并没有发烧。
他苦笑。
仗着身子骨好,就这般折腾自己,姜汤看来也是多余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楚无咎见她无大碍,睡一觉大概就能好,也想着就不在这暖阁多留了。
正欲起身,却听见姜婉梦中又一声轻叹:
“殿下……谢谢……”
谢谢?
楚无咎怔怔地看着姜婉那张睡脸。
柳叶眉梦中微蹙惹人怜惜,那双紧闭的桃花眼他是记得的,清醒时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特别是每每看向他时,眼神真挚而热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久视。
即便他阅美人无数,但若是曾经遇到过这张脸,也怕是一眼万年。
更何况,与还曾与她有过交集,还帮过她?
他应当不会忘记的。
本不想在意她的过往,无论是三个月,还是更久的时间。
他总觉得,人与人相处,仍是重在“来日方长”。
可她的过往,明明与他有关,他却毫无印象。
“除了母亲,殿下是她最为看重之人。”
佟如风的话在脑中响起。
眼下的梦呓,算是她第二次透露那份“看重”了。
当是实话。
楚无咎坐回塌上,拢了拢披在姜婉身上的白狐披肩,又情不自禁地为她捋了捋脸上的碎发。
“本王究竟是何时忘了呢?”
*
姜婉醒来,已又是一个入夜时分。
身上的披肩还残存着他的白梅香味,姜婉舍不得放下。
鞋袜已被炭火烘干,桌上也摆着可口的吃食。
她心里的暖意,比这暖阁中的炭火更甚。
随便吃了几口,便出门去找楚无咎。
而他,并不在寝殿。
姜婉正是疑惑,回暖阁时,遇上了打扫屋子的婢女。
婢女见到姜婉,也甚是惊讶,暖阁很少有同一女子一连留宿两晚的,那这姜姑娘如今在此处是什么情况。
“姜姑娘,不回去么?今夜还在襄王府的话,你要住哪间屋子呢?”
“什么意思?”
楚无咎不是让她住暖阁么,这收拾的整整齐齐是做什么?
“可是,今夜怡香苑的娘子来了呀。”
“谁?”
“怡香苑的阿依木呀,京城最长青的花魁,就在那花间堂,正与殿下饮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