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钟会这才定神望去,那往日踌躇满志的老者如今是肉眼可见的满目疮痍,一对眸子极为黯淡,甚至找不到半分光点。
而面前的桌椅更是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断裂,很快,就连木屋都有些踌躇起来,摇摇欲坠了片刻后这才稍稍恢复了平静。
而钟会这才看到了,老者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斑点,显然,其早已命不久矣。
此番能在此等待,他便已经几乎耗尽了其全部气力。
见此情景钟会自然也顾不得继续和老者斗气,直接上前一步搀扶起老者来,而老者那摇摇欲坠的身形这才稍微找到了着力点从而站稳。
随即瞥视了一眼钟会,三分委婉,七分叹息。
最后却还是一言不发的坐在了钟会的对面,随即发出了询问:
“你是想离开这里,还是继续下去。”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老者全部的气力,整个人身形更加佝偻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钟会的错觉,钟会仿佛感觉,李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
李儒本以为钟会是仙道上的好苗子,若是真的踏足其中或许真能逍遥几世也说不定。
这一次,自己已经倾尽了最后的手段和气力,也尽可能的展现了在仙家手段面前人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可这孩子却如此倔强和决绝,和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家伙如出一辙,甚至就连动作都那般果断,不曾见到半分迟疑。
竟然硬生生的用兵法上的造诣乃至自身的学识直接冲破了自己布下的重重阻挠,以至于如今的李儒几乎是耗尽了所有气力。
但钟会却并未因此而产生半分停滞和迟疑,甚至自始至终,都未曾对这般手段报以半分的兴趣。
那双眸子也是别无他色,仅仅能看出四个字,人定胜天,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钟会也是嘴角浮现出一缕涩然。
他怎么会不清楚李儒的意思,这是在询问自己,是想回到自己原来的世界继续之前进行的科研,还是参与这灭蜀之战中,去追寻那朝不保夕的可能性。
但是,钟会却是决然的点了点头,曾不知何时起,他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意志和期许,张华,乐广,魏舒,王裒还有那了无音讯的钟毅。
反倒是过往的记忆不知何时起便已经全然模糊了,他甚至无法回忆起那日参观时看到的雕像痕迹。
这是对过往做出的了断,但同时也辜负了李儒半生的蹉跎和期许,愧疚,难受,甚至隐约导致身体有些僵硬。
以至于钟会整个人身体都瞬间变得僵持了起来,一对眸子分外的寂寥。
来到这个世界已久,说不寂寞,那肯定是假的,但寂寞已经成了血液继续流动的原因之一,那么保持这么一个一动不动的姿态,也不会再有丝毫问题。
钟会当然知道,做出如此决定,便是和以往彻底做出了了断,也是放弃了唯一一个可以回家的机会,但他更为清楚。
多少年的细心筹划,又是多少时日的细心布局,折损了多少人的生命,又耗费了多少人的精力,这才让自己得以出现在这个历史的舞台上。
得以掌握几十万人的生死,真正头一次有资本站在赌桌上,与那最为位高权重的几个人进行生死博弈。
而为将者,在大是大非面前,又岂能有临阵脱逃之举?
为臣者,作为中华儿女,难道便可真正看着那五胡乱华的结局?
无数人的期许,无数人的愿望,无数人的踌躇和彷徨,最终的棋盘也即将浮现,止步于此又怎能甘心?
而此刻的李儒也显得分外的沉默,盯着钟会良久后,这才悠悠开口道:
“那么,士季,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此言一出老者却并未如愿以偿的从钟会的眼中看到错愕,彷徨与恐惧,若是硬要说的话,反倒是残酷和果决更甚些许。
这不由得让老者有些错愕,他无法想象,在此情此景之下,在路已至此为前提,钟会到底是如何说服自己,放弃一条轻轻松松的平坦大道,非要就着那满地泥泞一路披荆斩棘。
而此刻间的钟会却是莫名的沉默,就在老者以为他心神动摇想要出言劝解的时候钟会却开口了,而那一字一句连音成线,并不显得多么铿锵有力,却是如此石破天惊。
“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而且,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不曾想过要活着回去。”
这句话的前半句在后世出自鲁迅的文集,曾引起过文坛上的震撼,而此情此景下被钟会用在这里,却让从未听过此话的李儒出现了另一种极为直观的感受。
疯狂,那是无比的疯狂,决绝,这又是何等的决断,而最后,若是真的能做到如此,那又将会是何等的国士无双。
恍惚中,老者仿佛看到了之前那个陪伴自己的孩童,那时的他也是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发出询问:
“先生,在这条路上,可曾有人与你并肩同行?
“先生,既然是要成为仙人,那体谅世间疾苦又是所谓何必?
“先生,我并不知道那什么所谓的礼法和是非对错,我仅仅知道,你希望我那么做,我便如此去做,仅此而已。”
恍惚中,老者仿佛看到了孩童在向自己招手,又仿佛看到了漫天风雨中,一只手掌从断壁残垣中生出,甚至肉眼可见那手掌上斑驳的血迹。
一念至此的老者瞬间变得颇为沉默,而钟会却仍旧搀扶着他,在见老者略微有几分起色后便上前给他倒好一杯茶水放在老者的唇边。
那动作分外的柔和,一改往日肆无忌惮的本性。
此情此景之下,老者也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即喝下一口后满脸苦涩的看向钟会:
“若是你没有撕了那页纸,或许你今日已经是人间帝王了也说不定。”
听到这话钟会却是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皮,随即立马打断道:
“老头,若是真如我那般作为,你认为可有世家会甘心?”
听到钟会这话,老者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如今木已成舟。
更是清楚钟会所言不差,若真如你那般施为,就算真的高居上位,也几天便会被人拉下去。
所以你卷土重来向天下表明你的不认输和不甘心。
所以你毫无畏惧放下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和这天地争取那三分气运。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敢如此狂妄,振臂高呼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想到这里,李儒摸了摸胡子,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