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京墨这一觉睡的很沉很长,仿佛陷入一个粘稠的黑色梦里一样,四周黑沉沉,粘乎乎地就是挣脱不开,他身体悬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那么虚浮着,又空虚又无力。
直等他终于睡足了这一觉醒来时,居然已经过了两天。
身体内的虚弱疲惫一扫而空,仿佛是一次性将之前积攒的所有病痛都修补完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身子灵活,比之之前更加轻便,终于是大好了!
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病死在这异乡了!
活动活动手腕和腿脚,胡乱洗了把脸,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当,是了,连着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感觉自己的胃饿的直抽抽,几乎能生吞下一头牛来。
推开土瓦房的门,迎着凉风喊了一嗓子,“荆老汉,我要吃肉!”
只过了两天,天气又眼见着冷了下来,秋风一扫,院里枣树上枣子立即染上了一片红彤彤的鲜亮颜色,见无人应答,裴京墨推开简陋的小厨房,就看见荆老汉面色不善地朝灶台边上丢来一只碗。
将一勺稀的没有两粒糙米的粥水往碗里一冲,就转头不再理他。
裴京墨拿起勺子舀了舀,粥连点粘性都没有的哗啦啦流下来,将勺子一丢,终于感觉到了荆老汉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忍不住道,“我说老汉,你一把年纪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今次又是为哪般?”
居然就明目张胆的克扣起口粮来了!
荆老汉忍住想拿手里的勺子敲他脑袋的冲动,没好气道,“大半个月过去了!我闺女呢!我孙儿呢!除了吃饭睡觉积极,你啥时候办过正经事!”
裴京墨明白了,原来是荆老汉着急了,不过前段时间确实是自己状态太差,这会勾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春风和煦,“老汉,最后吃完这顿饭,我保证立即出去寻你女儿去,不替你寻回来,我绝不进门,之前我大病未愈,就算找到你女儿都不知道是她救我还是我救她,你看现在,我痊愈了,自然要报你的照料之恩。”
“真的?”荆老汉还有些怀疑,可心已经落了下来,他也不是没看出来裴京墨已经病的爬不起来,只是心里记挂女儿安危,只恨不得立即将他赶起来找人,如今果然见他双目炯炯,目光虽仍旧阴鸷不善,却一副精神头十足的样子,想来这次真是大好了。
心里的不郁一哄而散,觉得找到女儿和外孙又有希望了,赶紧拿着勺子奔出去,“我这就给你抓鸡去!吃完了好赶紧上路!”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别扭,裴京墨摸摸鼻子,不过他大病初愈,心情极佳,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只叫道: “多放点鸡血!”
“好嘞!”鸡窝棚里传来欢快的应答。
炖了一只又肥又大的老母鸡,裴京墨闷头吃了个痛快,直到把肚子填满了,才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活了过来,吃得太饱,他只能仰面在椅子上倚着,目光散漫神游了片刻,连说话语速都变慢了,“老汉你放心,我裴京墨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也是有恩必报,只要你女儿还活着,我必把她带回来。哦,对,还有外孙。”
荆老汉满眼含泪,不停地点头。
揉了揉肚子,是该出去溜溜食了,裴京墨站起身,这次是真准备出门去寻人了。荆老汉忙从一旁篮子里抓了一把红枣往他的怀里塞,“自家树上的,拿着吃着玩!”
裴京墨也不客气,嘻嘻一笑,抓过来塞进怀里,便迈开步子翻出了矮院。
迎风伸了个舒服至极的懒腰,荆老汉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探头往外面一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方才明明还在伸懒腰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院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在。
裴京墨之前也不是没有一点收获,之前出去了几趟,虽然状态不佳,不过还是叫他探出了一点有用的消息,只是后来困意太浓,都没来得及消化整理。
他听说,南风烈前两个月刚娶了第十八房小妾,据说做他的老婆最多都活不过三个月,也不知是哪家的倒霉姑娘被他强娶了去。之后他又听说,南风烈的义弟东方恶却与其相反,是个十足怜香惜玉的柔情汉,可惜面庞丑恶,不忍直视,据说娶一个老婆便吓死一个,如今也差不多吓死七八个娘子了,一腔柔情无处宣泄,就连去逛花楼都没有姑娘敢去上前招待,久而久之,人的精神就有些扭曲,只要看见刚成婚的新娘子便去抢,然后再一把掐死,也是个行事荒诞,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这二人兄弟和睦,在端州称王称霸多年,早不知做下多少恶事来。荆老汉的女儿刚生产完就被掳走,想来必是被南风烈安置在了某处,七八个奶妈子加上七八个幼儿,吵也要吵的他再患头疾,所以必不会离他太近。
裴京墨上次曾悄悄绕城走了一圈,发现南风烈手握重兵,几个住处皆守卫森严,想要混进去找人基本没有可能。
他偷偷观察一番,假装逛街准备溜走的时候却又有意外发现,南方将军府门口的大街上,那个卖小摆件和小挂饰的小摊贩眼睛也总有意无意地瞄向将军府方向,待走近细看时,见他双手劲瘦,指节突出,显然是一双练家子的手。
见裴京墨盯住他的手,他自己亦是一愣,也跟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许是知道手泄露了秘密,急忙收了摊,匆匆离去。
所以裴京墨猜测,应该还有其他人也在盯着南风将军府的动向。今日再转过来一看,此前卖小摆件的已经不见了,多了几个卖糖葫芦和算命的,这次瞧着倒都逼真的很,一时没找出什么破绽。
裴京墨不敢在将军府门口逗留太久,随便看了下就离开了。
他不知,此时在离他不远,城西一座不大的半旧府邸里,阴灵雨正度日如年。
甚至度秒如年。
甚至生不如死。
她像是个没有知觉的假人一样仰躺在床上,无论怎样也动弹不了,口发不了声 ,四肢绵软无力,浑身劲力被泄了个干干净净,除了眼睛还能眨,头脑能思考外,已经和假人无异。
她已经在这张熏香刺鼻,绫罗锦缎胡乱堆砌的软榻上躺了快大半个月,自那日在万仞山上跳崖,被那个奇丑无比的恶人掳走后,她就被安置在了这里。
东方恶自知貌丑,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除了掳她回来当日露过面外,便不敢轻易出现在她的眼前。
每日正午时分,便会有婢女过来给她喂食一种汤药,喝完汤药后,她便如此这般,浑身无力,再也动弹不得。有时东方恶也会忍不住来看她。只是每次来时,定要将床幔放下,只露出一把黏腻腻恶心人故作温柔的声音,轻轻柔柔地给她唱小曲,给她讲故事自顾自逗自己开心,阴灵雨闭着眼睛,只觉得浑身恶心的直打哆嗦,奈何可以闭得上眼睛,却关不了耳,他的声音仍会阵阵传来。
前一次,也不知他讲故事时怎么突然激动莫名,手脚乱舞间竟不小心掀翻了床幔,露出躲在床幔后那张丑恶至极的面容,偏巧当时阴灵雨没来得及闭眼,瞅见了他那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尊容,自己尚未来得惊叫出声,对方倒是被吓了一大跳,捂着头脸哇哇乱叫着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很多天他都没敢再来过。
这样时间停滞般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婢女数次开门给她喂过汤药后又离开,世界没有一点声响,犹如万物死绝。那一刻的绝望,竟比跳崖时更甚,她原本以为世间最恶心最丑恶的事自己已经经历过了,怎知还是太年轻太幼稚,尚不知世间丑恶,远超自己想象,只恨自己如今仿佛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竟是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绕是她如何倔强高傲,这一刻也有些受不住了。
眼睛紧紧闭着,企图将那些突如其来的眼泪憋回去,可无论怎样忍耐,仍有一丝细泪慢慢滑落面庞,叫她清丽绝伦的面容如露珠滚落,盈盈动人。
一阵邪风扫过,床前的纱幔突然垂落了下去,阴灵雨的心猛地往下一坠,那恶人居然又来了。
不消片刻,门果然被人给推开了,一个头硕大无比的丑恶影子慢慢靠近,在她床前停下,默默注视了她片刻,声音温柔,语带关切,“呦?怎么还哭上了?是不是那些下人笨手笨脚惹你不快了?”
单听这把温柔细腻的声音,谁能将这样的声音与那样的面容联系起来。阴灵雨说不了话,只那样固执地盯住床幔上的影子。
东方恶自顾自叹息一声,语气听着不似平日那样疯癫,倒多了几丝怅惘和哀叹,“上次见你,无意间叫你看见了我的容貌,我实在是羞愧难当,怕你厌我嫌我,我吓个半死,恨不得立刻死掉才好。可我实在思你念你,无法自拔,细细想着,那日你见我容貌时,面容平静,竟不曾流露半点厌弃,我就知你定是仙女下凡,拯救我来的。”
阴灵雨默默看着他的影子,任他自己自弃自怜了一番,突然语调转而兴奋,语气里现出了些癫狂,“嘿嘿嘿嘿!我东方恶一生娶妻无数,却个个在洞房夜被我吓死,我便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真心怜我爱我,不嫌弃我的姑娘来,我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开心,是你!就是你!一定就是你!”
东方恶一把扯开了帘子,一张肿胀变形,满脸脓包流脓的丑恶面容乍然间出现在眼前,阴灵雨面色未变,仍那样淡淡地看着他。
东方恶不知为何,突然眼眶一红,任凭自己的丑脸就那样暴露在她的面前,呜呜咽咽,自己把自己感动到半死,“我就知道你不嫌我,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