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辑篇
陈默站在沐向晚的办公室门前,看着手中的辞职信,眼中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不舍。他深吸一口气,又坚定下来,缓慢而有力敲响了面前的房门。
他想,不能再这样了,再继续下去对他自己亦或者是沐向晚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请进。”
里面传来清凌凌的声音,他顿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像从前的很多个日子一样。
“我来递辞呈。”
沐向晚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为什么?”
两人相处多年,他在事务所也干得很好,每个月的工资绝对不少的,再加上各种绩效奖金,而且也没有太多束缚。
“我想给自己放个假。”
“没问题啊,你把辞呈拿回去,过几个月玩够了回来就行了。”
“不,大概不回来了。”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在想什么,既希望沐向晚挽留一下他,又希望沐向晚不要开口。
不过沐向晚了解他,正跟他了解沐向晚一样,她不会开口挽留的。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辞呈我批了,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陈默扯了扯嘴角,果然,说不上失望,也说不上快乐。
只是他在很寻常的一天,打算放弃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了。
他收拾工位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字条,“一切都会过去的。”字条很旧,但是却被保存得很好,有些泛黄却没有损坏。
上面的字迹很熟悉,带着几分青涩的味道,毕竟二十二岁的人写不出二十八的故事感。
他有些愣神,原来已经六年了啊。
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六年,很长吗,好像也不是很长,他总觉得日子很快,现在就要面临分别了。
他思绪有些飘散。
······
陈默接到那个电话,赶到现场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呢。
血泊中,身上盖着白布的爸爸,浑身血迹斑斑,被抬上担架的妈妈和弟弟。
他跟着上了救护车,甚至没来得及看他爸爸最后一眼。他还是很难相信,那个印象中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一生。
他坐在救护车中,有些愣神,看着医生往妈妈身上插各种器具,看着他们给弟弟包扎止血。
车撞到护栏的时候,是整个车头撞上去的,弟弟在后座,并不严重。车头已经变形了,严重往里凹陷,不难想象,撞击有多严重。
急救室外,陈默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护士递过来单子,手术签字证明和费用。他看着眼前的费用,幸好,幸好他知道家里的银行卡密码。
他像每一个在急救室外等候的家属一样,脸上满是焦急,坐立难安,时不时看一眼手术室的大门。
大门打开的时候,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医生面前,颤抖着问,“医生我妈妈怎么样?”
“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稍安勿躁。”医生见怪不怪了,医院每天都有很多这样的家属。
他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他有些脱力,一路脚步虚软地跟着病床移动,停在了重症监护室门口。
躺在床上的身影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转过视线,还带着些迷茫,刚刚推病床的护士叫住了他,“病人家属跟我去那边登记。”
跟着登记单子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张死亡通知书。
死者:陈柏黎。
他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虽然有的地方并不是很懂,但是他看得很认真。没有落下一句话,仿佛在找有没有什么漏洞。
他眼睛酸涩,眼前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他眨了眨眼,一颗颗泪珠就掉在纸上,晕染出一圈圈水渍。
他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手有些颤抖。
陈默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难写过,原来可以写这么久。
他跟着指示去了停尸房,站在一张床前。
他鼓足了勇气,掀开了盖着的白布,他的爸爸正安详地躺着,除了有些血迹以外,安静地就像睡着了。
这一刻他突然泣不成声,疯狂的悲伤涌来,“呜……呜呜……呜……”
哭了多久呢,他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医院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的像是被蜜蜂蛰了一口。
陈默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手一直在空气中颤抖着,最后也没落下去,他只是描摹了一遍。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像是要牢牢记住爸爸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安静地盖上白布,轻声,“再见了,爸爸。”
沐向晚给他打电话的时候,陈默的声音还带着嘶哑。
陈默没有先开口,沐向晚也沉默了一会,直接开口,“往你卡上打了二十万。”
“别误会,预支你未来的工资。”陈默想,这人总是很仗义。
就像是最开始两人创立事务所的时候,学校有很多人可供选择。可是仅仅是因为当初在辩论赛她缺席的时候,只有他愿意去顶替,在知道他有想法之后就毫不犹豫拉着他入伙。
一开始创建事务所他以为不过是大小姐出来历练的戏码,后来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这个职业,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份工作。
现在也是如此,他知道她家很有钱,这点钱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于陈默来说,这是雪中送炭。
他家只是普通家庭,爸妈两人都是老师,家里还有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弟弟,这些年为了弟弟的事情他们没少奔波,存款在消耗的同时却没有什么起色。
陈默刚刚缴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银行卡余额,89030.97。
这对于现在还躺在ICU的妈妈还有病房中的弟弟来说,无疑撑不了多久。
陈默沙哑着嗓音,回道,“谢谢。”
“哪个医院?”
“平安医院,302。”
“好。”
陈默家并没有直系的亲属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均不在人世了,爸妈是独生子女。
他只能自己摸索着操持父亲的葬礼。
陈默在发短信的时候,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
他转头,沐向晚站在他身后,她头发盘在脑后,穿着一身黑衣,素面朝天。
陈默注意到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人,是个面容有些苍老的中年妇女,不过看上去却很利落。
“这是我给你找来的长期护工,你先用着,我家阿姨介绍的,绝对靠谱。”
陈默肩膀松了松,他还没有想到这茬,这人一向细心。
“工作你不用担心,事务所最近已经步上正轨了,等你处理完所有事情再回来。”
陈默只能说好。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陈默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了,他摇了摇头。
沐向晚打量他一眼,“你回去换个衣服吧,我帮你守着阿姨。”
陈默低头,这才注意到身上白色的衣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幸好这里是医院,大家接受良好,没有吓着人。
他有些犹豫,沐向晚推了他一把,“我在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咱俩什么交情,去吧,来的时候记得带份饭。”
陈默很快就收拾完回来了,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想起沐向晚的叮嘱,去店里买了份饭。
沐向晚看见他手里的饭,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挥了挥手,“你自己吃吧,我吃过饭来的。”
陈默哪能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本想说我不饿,可是都到这个地步了,总不能他到时候先垮下。
沐向晚陪了一下午,见确实没什么事情,就走了,她也不太会安慰人,只留下一张字条,“记得吃饭,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字条,仿佛这样能汲取力量。
陈默妈妈在ICU躺了好几天才醒过来,他弟弟第一天就醒了,一直是护工阿姨在照顾。他总是爱闹,但是看见陈默就会听话,陈默在举办葬礼的同时不得不抽出一些时间来安抚他。
这几天除了来访的亲戚朋友之外,还有他爸妈的学生,有来参加葬礼的,有来看望他妈妈的,他一时间有些分身乏术。
沐向晚看见他快忙不过来了,主动提出帮忙。
他也不拒绝了,确实是需要她帮忙。
就这样兵荒马乱过了一段时间,所有事情都一一解决完了。
陈默长叹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烦恼都随着这口气吐出来一样。
他有些抱歉地对沐向晚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但是我妈妈还需要我照顾一段时间,弟弟也离不开人。”
“没事,说了等你处理好。”沐向晚不甚在意,朋友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陈默推着轮椅,牵着弟弟,带着他们回家,谁能想到前几天一家人还和和美美的坐在一起吃饭,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了。
他眼里闪过黯然,但是生活还是要向前看的。
沐向晚帮着把东西搬上去,打了个招呼,“阿姨,陈默我就先走了。”她最近手里有个案子,不太走得开。
郑明丽笑着点头,也不挽留,“辛苦小沐了。”
“我送你下去。”
“别客气了,丢不了。”
陈默无言。
郑明丽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但是陈晨很黏她,有她在就很乖。她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之中,但是看着大儿子每天奔波,她还是强打着精神,争取不给大儿子再添麻烦。
只是在夜晚,看着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的时候,总是失眠。
熬过这段时间,陈默肉眼可见地憔悴,等郑明丽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才好好跟他妈谈上一谈。
陈默蹲在郑明丽身前,是一个很濡慕的姿势。
这段时间,承受压力的不止是他,还有眼前的妇女,明明只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两边的鬓发却白了好多,平白老了几岁。
“妈,我最近给你们找个阿姨,我得回去上班了。”
郑明丽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了。”
她眼里满满都是心疼,陈默避开她的目光,被这样的目光看久了,他怕会不争气地哭出来。
好像能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他已经是妈妈的依靠了。
陈默回到事务所,上班比以前更拼命了,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也许是想还钱,也许是该死的自尊心。
在他以为一切步入正轨的时候,生活又给他下绊子了。
医生那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郑明丽女生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他突然觉得他被抛弃了。
他坐在事务所里,双眼无神,他在思考,没有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很多的亲人,仅剩的东西都在慢慢丢失。
这一刻,他有些怀疑人生的意义。
沐向晚注意到他情绪不对,太明显了,想不注意到都难,毕竟也不会有人直接拿着咖啡豆泡水吧。
陈默不说,她便不问。
人一般在崩溃的时候都干什么呢,沐向晚给出了答案,她带着陈默去了路边的烧烤摊,乱七八糟地点了一通,“老板,再来一箱啤酒。”
陈默酒量不好,他平时不爱喝酒,但是今天,喝醉了也没关系吧。
他不记得喝了多少酒,但是眼前的沐向晚在他眼里发光,他恍恍惚惚地想,我是不是也并非一无所有呢。
她像是他黯淡世界里唯一的光。
爱恋的种子在这一刻疯狂生根发芽。
······
手中的纸条已经很陈旧了,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不敢进,也退不得。
陈默叹了一口气,是时候,走掉了啊,她那小男朋友倒是个眼神不错的。
他抱着东西走出了这座有沐向晚的温暖乡,他不敢要的温暖,总是要给别人的。
今天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就跟他的心情一样。
他走的很慢,却没有回头。所以他不会发现身后那道视线。
他的一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陈默,沉默。
爸爸在的时候,未曾张口表达爱,妈妈还记得的时候,未曾张口表达爱,现在,依旧未张口表达爱。
‘我这一生,拥有的东西不算多,你是很宝贵很宝贵的一个。我永远不会表明我的心思,我怎么舍得让你陪我一起支撑这个破碎的家庭。于是,我逢人便说,你是我不可多得的挚友。我的爱人。”
对鹿挽星来说,爱是追逐,对他来说,爱是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