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夜幕沉沉。
陆小凤坐在百花楼的屋檐上,旁边还放着一壶酒,是刚从百花楼后院 的梨花树下挖出来的百花酿。
一杯杯佳酿下肚,驱走了江南夜风里带着的微妙潮气。
李婶儿已经回家了,眼看着要下雨,玄琴决定把院子里娇贵一些的花都搬回屋子里。
玄琴搬起一盆墨兰,小院里灵气足,寻常兰花这个时候早过了花期,这盆墨兰却还在盛放。
身后有淡淡的酒气传来,玄琴一转身,手上一轻,那盆墨兰已经换了个主人。
玄琴看了陆小凤一眼,回身继续去搬旁的花。
“怎么,陆公子是觉得白日里在我这儿吃的苦头不够,想再试试旁的东西。”
陆小凤那双明亮的眼睛晕满了快活的笑,两条酷似眉毛的胡子一撇一撇的,整个人都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鲜活顽皮。
“若是世上的男人知道我吃的是姑娘这样的大美人给的苦头,怕是都要嫉妒我嫉妒到发狂。”
玄琴淡淡地瞟了陆小凤一眼,那种轻飘飘的冷淡眼神让陆小凤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自己惹了她不快,正想说点什么补救一下,又一盆花被放到他的手上。
“放到西边那间屋子里。”
“好嘞!”陆小凤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的去放花。
等陆小凤出来,就见花满楼也过来帮忙了。
玄琴看着帮忙搬花的花满楼说道:“这场雨估计要下到后天早上,一会儿我同你一起也去将你百花楼的花搬到屋子里吧。”
花满楼笑了笑,回道:“有劳玄琴了。”
陆小凤顿感稀奇,窜到玄琴身边望了望天上的乌云问道:“玄琴姑娘知道待会儿会下雨我能理解,乌云就在天上挂着,但你怎么知道会下到后天早上,莫不是玄琴姑娘能掐会算,通晓天机?”
玄琴抱着花盆从陆小凤身边路过,半点儿没有回答的意思。
花满楼见陆小凤吃瘪,非但不同情,反而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陆小凤啊陆小凤,想不到你这个有名的江湖浪子也有被女孩子嫌弃的时候”。
陆小凤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继而又露出一个笑来。
他心里非但不生气,还觉得挺有意思,说实话,他就喜欢这样有些小脾气的姑娘,他的红颜知己薛冰,更是有名的江湖“四大母老虎”之一。
他们三个都是身负武力之人,院子里的花大多是直接栽种的,也没多少要搬,办完之后又一起回了百花楼帮花满楼搬花。
三人前脚刚收拾完,下一刻雷鸣阵阵,大雨倾盆而下。
花满楼在煮茶,陆小凤又拿出一壶酒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人,而玄琴,她倚在二楼的廊柱上听雨。
大颗大颗的雨滴砸下,落在瓦片上,迸溅出成千上万细小的雨珠再汇聚成细小的水流从屋檐流下。
陆小凤看到那个美丽到眩目的少女伸出一只玉白纤柔的手,屋檐下的水就改了路径乖乖地往她手心落,直到那团小水球有了鸽子蛋大小,那条小溪才回到原路径,而那颗水球还稳稳的停在少女的手心,被她一下一下抛着玩儿。
“好精妙的功夫!”
陆小凤不仅喝了一声彩,同时更好奇眼前女子的来历的,这样精妙的武功,无双的样貌,怎么都不该籍籍无名,他之前竟从未听过。
玄琴将手中的水球抛了出去,坐到花满楼对面接过他递来的茶轻抿了一口后才说道:“我的本事一半都来自于水,所以对于雨水气候,我比常人更敏感百倍。”
陆小凤知道,她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许是今日这美丽的女子一直对他爱搭不理的,陆小凤一下得了回应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陆小凤到底是陆小凤,立马打蛇随棍上问起玄琴的来历。
花满楼也颇好奇,他虽跟玄琴做了两个月邻居,但玄琴一贯深居简出,少与人相交,他还真没深入了解过对方。
花满楼是真君子,人家姑娘没有主动提起,他也不好主动问,让对方为难。
“我来自修罗城,那是一座罪恶之城,里面都是些妖魔鬼怪。”
陆小凤只以为玄琴在说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江湖上的很多人本来就是不知来处,就像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盗帅楚留香,这样一个随时都在吸引江湖人眼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知晓他的来历师门,陆小凤自入江湖起,久闻楚留香的大名,一直想要同对方结交,却一直无缘得见。
思绪飘了一瞬又被陆小凤拉回来,他凑到花满楼一侧坐下,饶有兴趣的问道:“那玄琴也是妖了,不知道玄琴是什么妖?狐妖?花妖?不过玄琴说自己的力量来自于水,是鲛人也说不定。”
花满楼笑着给两人添了一杯茶,说道:“我也很好奇,玄琴是什么妖?”
玄琴拿起茶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用一种轻轻的、玩笑的口吻说:“我是以妖魔为食的妖,是妖怪中最凶狠的那一种哦~。”
自那日起,玄琴跟陆小凤和花满楼的关系明显亲近很多。
陆小凤是个闲不住的江湖浪子,待了几天就继续浪迹江湖去了,倒是玄琴经常去百花楼串门儿。
花满楼是世家公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家中人也并不强求,但他并不喜欢旁人将他当作异类,旁人要学的,他不仅也要学,而且比旁人学的更好。
清越悠扬的琴声,清灵婉转的歌声,纵横交错的棋子,你来我往的交锋。
当那个疏冷淡漠的少女不再拒人千里之外,跟她相处实在是件畅快又舒心的事。
花满楼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这些时日跟他你来我往喂招切磋的,不是一个江湖女子,而是被精心培养的世家长子。
不过,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不是错觉,这些日子,玄琴的目光总是不时停留在他的眼睛上,花满楼一向敏锐,立刻就察觉到了。
让花满楼不解的是,那种目光既不像是探究,也不像惋惜,倒像是一种审视、一种衡量。
就在花满楼忍不住要先问出口的时候,他听到了玄琴的声音,“花满楼,我看你的眼睛只是表面的一层角膜坏了,为什么不换一双角膜呢?这对于富可敌国的江南花家来说应该也不算难以做到的事。”
“换……换角膜?”
花满楼被骇地一时说不出话,他长到二十多岁,还没听过角膜也能换的。
玄琴已经又说了起来,“对呀,我看你眼睛的其他部分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有角膜像是被烫坏了,只要换了角膜,就有很大的概率复明。”
花满楼感觉耳边的声音飘远又飘回,如在云中梦里,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
虽然他早已习惯了黑暗中的生活,甚至因为目盲的原因耳力和嗅觉都远胜常人。正因如此,他学会了用耳朵、用鼻子来看待这个世界,并发现了很多常人无法发现的乐趣。
一片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屋顶的声音,一朵鲜花悄悄绽放在春风时轻微的爆裂声,还有乘着风不远万里从山林湖泊飘来的木叶清香/淡淡水气。
然而他的父母家人显然无法不介意。
虽然他们总是装作将他当作普通人看待,落在实处时却总是时时刻刻为他操心,让着他、呵护他,甚至不许家中人谈论他的盲眼,怕他一不小心听见心里难受,殊不知正是他们的这种态度才真正让他心里不安,为总是让身边人牵挂不安。
所以花满楼才会从桃花堡搬出来,只因他实在不想再让家人为他处处忧心,他想试着自己真正独立的生活。
事实证明,他一个人也能过的很好,甚至尤有余力帮助他人,交到新的朋友。
花满楼的思绪刚稳定下来,就听到玄琴又说:“角膜不同于其他器官,不管是穷凶极恶的歹徒,还是将死之人,只要他的眼睛完好,都可以取来移植。”
“等一下!”花满楼大骇,一时连世家风度都顾不得了,“这角膜竟是要从活人身上取吗?”
玄琴也没想到花满楼反应这么大,惊诧道:“不从活人身上取,自然界中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代替呀!”
修罗城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鲜血和杀戮浸泡的修罗场,玄琴虽然没有学习过医术,但她身负水木双灵,天然就有促使伤口愈合,令衰败者新生的能力。
在修罗城中,失败者已经不算是跟自己等同的人,而是羔羊、是战利品,随意取用自己的战利品的灵力甚至生命力疗伤练功,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虽然玄琴自己不喜欢这种练功方式,但她毕竟见的多了,这个武侠世界也不是什么和平世界,杀人越货、草菅人命简直是稀松平常,但花满楼显然不能接受。
“若我复明的代价是夺走另一个人的光明,我宁愿永远不要复明。”
花满楼态度坚决,但他也无法怪罪玄琴,她毕竟是为了自己,且还是出于救治他人的目的,而这个江湖上多的是只凭好恶就胡乱杀人的人,他们中的一些只因为经营的好或背景强大,甚至还能被人称一句“真性情”。
玄琴见花满楼实在不愿意移植他人的角膜,重重地叹了口气。
“若你实在不愿意用这种法子,我倒还有一个法子,但远不如这个法子稳妥,也要更受罪。”
花满楼问道:“什么法子?”
玄琴看着花满楼,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朋友,也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内心毫无恶念的人,缓缓说道:“灵息滋养,你已经知道,我修习的功法一半力量来自于水,而我的另一半力量则来自于木。
水生万物,木养众生,水木之力本就是世间最具生息滋养的能力,我虽然不是大夫,但因为这套特殊的功法,很多大夫都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我却可以解决。
只是你我练的毕竟是不同的武功法门,我修习这套功法本意也并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这种治愈能力只是它的附属能力,所以在施展过程中,病人所承受的痛苦不亚于烈火焚心。”
玄琴紧紧盯着花满楼,说出最后一句话,“花满楼,即使这样,你仍然要选第二种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