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谷县东九十里,有一城名为狼冢城,狼冢城属凉州辖下之地,凉州刺史却没有直接过问之权。
二三十年前,狼冢城还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孤僻村落。而此时的狼冢城人口,已经超过管辖它的凉州城,成为仅次于陇州城的关陇国人口第二大城。
清寒吹角,狼冢城外,朔风怒卷黄昏。过了狼冢城再向北百里,便是那盘踞大许北方号称拥有八十万引弓之士的魏巍大原国。
云九站在关陇国与原国国界的百里缓冲地带上,望着一骑胡马向北绝尘,待马蹄历乱之声渐远渐寂,才快步走向狼冢城。
黄昏时分的狼冢城中,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一盏吊唁灯笼,这些白灯笼,是城中军民为那些年战死的百万天狼军而悬。
进得狼冢城后,云九不往闹市去,只是拣选了一家普通酒馆,点了一碗面,半斤牛肉,温一壶凉酒。
酒楼内,有一位以说书为生的老人正坐在一张长木凳上,敲竹板说故事。云九听了会儿,觉得有趣,便招手让店小二给说书老人送去一碗温好的凉酒。
说书老人接过酒碗,朝云九礼貌性地一鞠躬,小呷一口,问道:“不知公子想听啥?”
云九想了想,笑道:“说说那天狼军铁骑声?”
说书老人将酒碗放到手边,面露得意之色。狼冢城内的人,基本全都是当年天狼军众将士的亲人后代,他们都是为了替自己的儿子女儿、自己的丈夫妻子、自己的父亲母亲守灵,才自发聚集到狼冢城中的。二三十年下来,随着各地人口向此地越聚越多,昔日那个毫不起眼的孤僻村落就变成了如今的关陇国人口第二大城。
“天狼军的事情都不知道?外地来的吧?”
一名少年食客忽然诧异地问道,生在狼冢城长在狼冢城的少年食客,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天狼军团昔日的辉煌往事,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狼冢城的人,基本都和当年战死的天狼军团众将士沾亲带故,他们自然鲜有人不知道天狼军团之事,如果有人不知道,那基本就可以肯定那人是刚从外地来的。
云九点头,也不否认。
说书老人最喜欢给外地来的客人讲当年天狼军团的故事,他也记不清他讲过多少遍了,但他每次讲起,都是兴致大起,跟第一次给不知道的人讲这个故事一般投入。说书老人讲得细致而又投入,他从西北狼王云峰身骑狼王,带领狼群,以最初结交的三百江湖兄弟起家开始,直至讲到云峰官至大将军、上柱国、以灭国之功荣封关陇王,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抬手酌酒一口。
云九虽听关温给自己讲过,但再次听起,还是听得入迷。他唤来店小二,给说书老人打赏一两纹银,说书老人便举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爽朗一笑道:“真豪迈!”
再上一壶酒,说书老人和云九同桌共饮。老人就着酒菜,说起了天狼军铁骑声,说起了那个异族入侵祸乱大许的时代,说起了煌煌大许西北三州十室九室无壮丁的凄苦,不知不觉说到大将军云峰奉诏回朝,老人便再也说不下去。
云九安静地听着说书老人闭目颤声而谈,面无表情。
兴许是被说书老人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跌宕说辞所感染,那个少年食客忍不住心中的高昂情绪,一拍桌子亢奋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要我看,当年云大将军就应该带着天狼军杀回许都,屠了那昏庸无能的皇帝老儿!”
说书老人对着那位少年食客点头,很是同意这位少年食客的说法,酒馆内吃饭喝酒的所有人,闻此大逆之言也无一人反对,更有一人直接附和道:“要是我能早生几年,我一定要让云大将军带着我去看一看那许都的城墙到底有多高!”
“你要是去了,那也只能做个炮灰!当年的楚剑山庄庄主楚青山,可是陆地神仙境界的神仙人物,去了皇都能怎样?还是没能活着回来!天下武评榜前十的绝世高人去了五位,哪一位是最后活着离开许都的?”
“那也不是换掉了那个什么与国同寿的武道第一人、稳居武评榜天下第一五百年的老妖怪许品焕吗?皇城内的那些怪物,还不是被他们干掉一大半?”
“那个大许皇室气运可万世不衰的传说,不也被南北剑仙联手打破了吗?扬言要传千世万世的大许皇朝,现在不也分崩离析了吗?”
??????
众食客你一言我一语来了兴致,争相讨论着。刚附和少年食客那人插不上话,便自顾自咕哝道:“能跟着云大将军,就算做个炮灰也不差!可惜云大将军惟一的儿子也遭了他们的毒手,不然按我这个年纪,我还能跟着云大将军的儿子再续当年的天狼军团之辉煌!”
云九曾听关温给自己说过,当年关温亲自找一婴儿瞒天过海替云九赴死,才瞒过皇庭。从这人的咕哝声听来,天下人确实都已经认为当年的陇王云峰已经断后了。
议论声渐小,年轻食客忽然疑惑地问道:“当年云大将军去了皇城之后,发现朝廷要置他于死地时,为什么不逃?以云大将军和楚王后那双双法相境界的实力,逃出皇城应该不难吧?”
这个问题,云九在大脑中构思了不止千遍万遍。他猛然起身,咬牙说道:“一个手握朝廷重兵的大将公然抗旨,岂不是等同于带头谋反?这种事,我想,一直对大许忠心耿耿的他是做不出来的。”
说书老人很享受地灌下一大口酒,欣慰地望着云九,接着云九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不幸的是,云峰的一番良苦用心,却换来了大许皇朝的刀斧加身,让天下所有爱国志士对大许皇朝彻底心寒。
待说书老人语罢,年轻食客继续问道:“若是当年天狼军团不遵云大将军之命,全军就地解散,现在会是什么局面?”
说书老者答道:“连年征战,让当年的关、陇、凉三州之地上早已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如果天狼军再度调转矛头参与内乱,现在的关陇之地,肯定早已变成了羌地、原地!毫不夸张地说,当年如果没有天狼军坚挺在这儿,为他大许守着国门,整个中原可能都早已沦陷!”
“天狼军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西垒风急雪片阔,东河石冻马蹄脱!”
当说书老人郎朗读出那位早已战死的天狼军中著名边塞诗人韦英庄所作此诗时,酒馆内众人皆默然,无一人再说话。
说书老人说得吃力,面红耳赤,他回过神,颤巍巍伸出手,拿起酒壶一摇晃,才发现酒壶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他已有些微醺,晃悠悠起身手指狼冢城南方向,对云九说道:“城外,就是当年战死的百万天狼军士坟冢,狼冢城之名,正是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