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时确实有一处“安静的地方”,很符合伊宙的要求。
那曾是他唯一的休憩地,也是将他束缚的巢穴。
那是个安全屋。
与奔赴白塔时不同,这次两人没有乘着水母高空飞行。
江衍时主动把自己的冰狼放了出来。
雪原冰狼很少被江衍时放出来。江衍时的识海破碎、精神体太容易失控。
在帝都白塔学习的时候,有一次精神力反控制练习,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内心最恐惧的画面。
江衍时看到了十七年前的战场。
看到了父亲是如何满脸不甘地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握不住他最珍爱的刀。
看到了母亲的身躯如何变得僵硬冰冷,眼角划过的最后一滴泪砸碎在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江衍时双目赤红,怒火与恨意将眼前一切都焚烧。
失控的冰狼嘶吼着,冲向了周围的人群。
江衍时经历了九岁之后的第二次濒临狂化。没有向导有能力接近濒临狂化的S级哨兵,也没人敢安抚处于暴戾中的冰狼。最后是女皇亲自出手,暂时压制住了失控的江衍时,让程林野把他带到了“安全屋”中。
“安全屋”是程林野为了防止江衍时出状况,提前多年在帝都边缘地区准备好的安全防护。安全屋中充斥着哨兵可接受最高浓度的向导素,同时备好了高防护等级的镣铐枷锁。
在离开帝都白塔后,江衍时再没回过安全屋。
现在,它该被启用了。
冰狼从未如此温顺过,它驮着两人,矫健地奔跑在寂静夜色中。
“那里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伊宙问身边的江衍时。
江衍时现在僵硬地坐在冰狼身上,全身上下都写着“我紧张我好紧张我太紧张了”。
面对伊宙的疑问,江衍时毫无灵魂地呆滞着。
“紧张的来源”本人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一样,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江衍时身后环着他的腰。
“太瘦了。”
伊宙叹气,掐了一把江衍时作战服覆盖下的肌肉。
从腰间传来的奇异感觉顺着脊椎攀附,江衍时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伊宙的手好奇地这里捏一下,那里掐一把。
江衍时试图躲开那双冰凉的手,但显然没能成功。
“别……别掐了……”
江衍时声音别扭,回过头小声说:“冰狼还在赶路……”
精神体是向导与哨兵精神的具象化。此刻,冰狼奔向目的地的步伐显得有些慌乱。
大概是因为被那几只游弋的水母缠住了尾巴吧。
冰狼被小水母们缠得无奈又心焦,可它不舍得将那些精灵般的小生物赶走,于是只能小心地控制着尾巴不要晃得太厉害。
不要出卖了哨兵越发沸腾的心火。
伊宙对江衍时的话置若罔闻。
她的手有自己的想法。
终于到了安全屋门前,江衍时慌不择路似的跳下了冰狼,同手同脚地奔向紧锁的大门。
看着他踉跄的步伐,伊宙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的江衍时明显又晃了一下神。
差点平地摔。
好在安全屋一开始的设计就考虑周全,门锁在用上了帝国最精简安防技术的同时,额外设置了一道精神力识别。
只要是江衍时来,门锁会自动打开。
于是江衍时推开了门,将原本只有自己蜷缩其中的巢穴展现在了伊宙面前。
“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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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的实际规模比它的名字要壮观得多。
门锁落下,有精神力保护罩升起,将安全屋护在其中。
伊宙探查了一下,这保护罩所蕴含的力量虽然不及自己,也能比得上四五个S级向导的全力了。
很安全。伊宙满意地点了点头。
至少暂时落脚是没问题的。
开灯后,安全屋的构造更清晰地呈现在了伊宙眼前。
程林野应该是提前整理过这里,屋中整洁干净,丝毫看不出此处已经七年没有被启用。
江衍时远没有伊宙那么淡定。
这里只有伊宙与自己。
这个认知让江衍时的大脑一阵晕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路上的紧张感从何而来。
在江衍时恍惚的时候,伊宙已经勘察好了一层的空间布局。
两间休息室,大概有一个是备用的。
一间浴室,一间厨房,一间书房。
大厅倒是很空旷。
布局和面积都与普通住房无差异。
那么,更有趣的部分必然藏在地底。
两三只水母紧贴着地面搜寻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我去下面看看。”
伊宙声音轻快。
江衍时恍惚着点了点头。
“在我熟悉下面的精巧布局之前,建议你也准备一下。”
伊宙的衣角消失在视线中。
安全屋的一层,只留下了她刚才的话,和一个快把自己蒸熟了的江衍时。
“比如,把自己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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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才真正算得上“安全屋”。
从螺旋楼梯走下,就能看到那个庞大的笼子。
冷白色灯光下,两掌厚、五米高的防弹玻璃墙围成了六角形的场地,玻璃墙里面,是强化金属特质的金属笼。
这笼子放下一个哨兵和一头冰狼,刚刚好。
数不清的铁链缠绕在笼子上
金属笼的中央是一个石台。石台正上方有机关,看上去是应急用的。
比如把失控的哨兵直接通过机关,从一层大厅坠入笼中。
石台上钉死着六根金属柱,每根柱上又绑着数根铁链。
而金属柱上所有铁链的尽头,归于一处。
石台中心,那只金属与皮质制成的项圈。
伊宙走到了石台上,拾起了项圈。
项圈上面还残留着高浓度向导素、麻醉剂、安抚药剂,和早已干涸的血痕。
这就是他们帮江衍时抑制狂化的办法吧。
有些残忍,想来是实在找不到其他办法。
伊宙出神地抚摸着项圈,她想象着失控的狂化哨兵是如何被套上项圈,被重重铁链束缚在笼中,冰蓝色的眼睛变得赤红,四肢都被禁锢,嘶吼着挣扎着而无处逃脱。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画面啊。
指尖拂过,那些残余被尽数清洗。
“……我洗好了。”
江衍时的声音适时在身后响起。
伊宙唇角勾起。
江衍时正忐忑地在原地站得笔直。
伊宙背对着自己站在石台上,铁链反射着金属质感的冷光,辉映着伊宙的白衣,像是神明化为鬼魅,将所有野心都肆意绽放。
江衍时觉得自己的心脏要么就是已经从胸腔里跳出来了,要么,它已经停止跳动了。
在来这里的路上,甚至进到安全屋之后,江衍时都对要发生的一切没有实感。
直到此刻。
眼前是曾束缚自己的笼,笼中心站着的,是将为自己戴上新项圈的人。
而他心中叫嚣着的,竟是甘之如饴。
水母群从伊宙的身体中汹涌而出,轻盈灵动。
有水母向江衍时游曳而来,纤长的触手轻柔地缠缚着他的双手,冰凉柔软。
大水母将他托起,轻盈雀跃地送至石台中心。
伊宙于是见到了江衍时此刻的样子。
小狼独属于她的模样。
江衍时坐在水母上,刚洗过澡的身躯上还裹着一层水汽。
他换下了规矩严肃的作战服,换成了一件纯白的丝质长袍。
哨兵的感知力远强于常人,刚脱离狂化状态的S级哨兵更是无法接受一点来自外界的刺激。
于是丝质长袍变成了江衍时脱离狂化后,唯一能接受的衣物。
时隔十年,桀骜又脆弱的瘦小少年,变成了学会掩藏情绪的强大哨兵。
他不会再脆弱下去。
不如让这件长袍作见证。
看他是如何将自己敬献给神明。
“很适合你。”
伊宙眼中划过惊艳。纯白丝绸衬着江衍时冷白的皮肤,精瘦结实的肌肉没有作战服的遮挡,在柔软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头发终于柔顺了下来,乖巧地伏在额间。没擦干的水珠划过他清俊的眉宇,划过他紧抿的双唇,划过他修长的脖颈,最终落入锁骨上的浅窝中。
水母的高度刚刚好,足以让江衍时看清伊宙漆黑眼眸中的自己。
伊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江衍时脸颊,指尖向下游移,最后落于他的脖颈,温柔地将他扼住。
正如冰湖下的初见。
而这次,江衍时没有挣扎。
冷白灯光下,他的长睫在眼下投落阴影,遮掩着眼中的情绪。
慌乱、无措、欢喜、或者别的什么。
伊宙试探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微弱的窒息感吞噬着哨兵本就不清明的神智。
“从现在开始,你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在伊宙清冷声线中,有几缕流光纠缠着冰霜,编织成颈环,戴在了江衍时的脖子上。
江衍时抬起眼帘,冰蓝色的眼睛覆着一层水光。
“我全心信任你。”
伊宙笑了,目光炽热而幽深。
“我很荣幸。”
缠绕着江衍时双手的水母开始动作。它们轻盈地向着金属笼的顶端游去,直至江衍时的双臂到了极限,两股水母汇聚成群,停于正中心。
水母下方,是江衍时交握的双手。
捕猎结束。
猎人来拆自己的礼物。
寒冰融化成烈焰,冰凉的水母变成最好的助燃剂,在江衍时周身点燃斑斓流焰。
直至所有孤独和不安都被焚烧。
呢喃声掩盖着难以抑制的呜咽,泪水从他的眼角流进她的唇边。
铁链静默地将此处圈禁,沉寂的笼中,只有他们为彼此唱和着。
狂风骤雨中的船只能紧紧依靠着他的锚点,指尖在虚无的半空绷紧又松开,直至被她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十指相扣着。
从来没有愿意让他停留的港湾。
直到他遇到了那片深沉的冰湖。
于是放纵自己坠入湖底,溅起的水花是他为湖中神明而绽放的绚烂烟火。
寒凉的湖水中,神明的轻吻落于唇齿之间,她将精疲力竭的自己拥入怀,哄自己入眠。
神明说,她愿意缝补破碎的自己。
而信徒要奉上的报酬,只是一场疾风骤雨。
那场雨于寒冷黑夜骤起,直至晨光微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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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道终于被主神解除了限制。
主神说,自己和江衍时有事情要聊,就把小天道屏蔽了一整天。
屏蔽结束,小天道迫不及待地冲到了伊宙的识海中:
“主神大人!您跟我家崽子聊过了?”
“聊过了。”
伊宙的语气中有几分餍足。
小天道莫名有点慌:
“……聊得怎么样?”
伊宙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评价道: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