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立即组织三十个大理寺胥吏,前往徐家抓捕徐绿波。
这么大阵仗,让徐家人为之一愣。
“郎官,怎么了?我们家都是遵纪守法的平民啊。”
“我们是奉命来抓捕徐绿波的。”
“???”徐有利大惊失色,“我家三郎犯了什么罪啊?为什么要抓他?”
“杀人罪!”
“?”这下不止徐有利吃惊,别的徐家人同样变了脸色。
“他 ,他杀的是谁?”
“徐清波。”
徐有利突然两眼一翻,直直后倒在地,徐家人赶紧扶住。
徐绿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理寺胥吏带走,没有反抗,没有挣扎。
他的脸上只剩下淡定和释然。
回到大理寺后,徐绿波对罪行供认不讳,他非常老实的交代出所有细节。
“你为什么要杀了你二兄?”
“因为爱情。”
“???”
“我与一名女子相恋已久,但是她家却看上了徐清波,因为他是嫡子,是家族产业第一继承人。”
徐绿波表情平静的说:“而我,什么都不是。”
“你为了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将来,你后悔吗?”
徐绿波第一次露出笑容:“后悔?如果我不这么做,我才会后悔!”
根据徐绿波的口供,原来存放在洛州府衙地下义庄的尸体是他喜欢的那个女子的阿耶。
他先杀了那个人,回头再杀了徐清波,唯一没有对女子动手。
也许是心存爱意吧,不忍伤害。
殊不知,他这样做对女子的伤害才是最大的。
女子被绑着,全程看完他亲手将阿耶毒杀,还有未婚夫惨死血泊。
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后来她疯了,从此变得神志不清。
案子破了,狄仁杰却高兴不起来,每一桩命案的背后,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徐绿波大概是心早就死了,自从知道自己不是阿耶的亲生儿子,是个野种!
徐有利不傻,民间有传闻,他自然也听到了。
而且这个三郎越长大越不像,所以他开始冷漠,甚至是排斥。
一个你喊了二十多年的爹,到最后发现他不是你爹,你会怎么想?
老一辈犯的风流债,让下一辈去承担,去偿还,这多少有点不公平。
徐绿波从三年前便开始人工整容,他恨透了他这张脸,于是便找到江湖术士,把他原本挺拔的鼻梁给压断,往里面填充别的物质。
他将他这张脸整成了二兄的脸,如果不细看的话,确实很难辨认。
所以他在杀害了徐清波之后,回到家一直是以徐清波的身份生活。
他终于再次体验到父爱的感觉,身边再没有了白眼。
他谎称徐绿波已经死了,看到阿耶徐有利毫不在乎的表情,他心如刀绞,却要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徐绿波确实死了,死在那个清晨,与徐清波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最后,徐绿波被判处绞刑,谋杀兄长,是为大逆不道,分尸,也是大逆不道,而且他手上还有另一条人命。
......
宋真仔细浏览一番案宗,然后在上面签了字。
他抬起头对狄仁杰说:“怀英,今晚我们去看看卢刺史吧。”
卢杨还没死,虽然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但是活得好好的,崔秋芳一直在细心照料着。
奇怪的是,卢杨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唯独记得他们两人。
狄仁杰心情沉重的点点头。
他刚出道的时候,便是在卢杨手下工作的,他的情感比宋真还要浓烈。
如果没有那一次遇袭,也许卢杨现在还在做着东都京兆府尹吧?
卢杨的职位被保留下来,只是换了个人上去做,他依旧领着从三品的薪酬待遇,这是宋真为他争取下来的。
酉时下班后,宋真和狄仁杰去南市买了点水果和中药,回家将官服脱下,换了套休闲的衣物,带上女眷,便来到城外。
卢杨自从病了之后,他很害怕见人,变得十分胆小,于是宋真以范阳卢氏的名义,出钱买了套宅基地,帮他建了套小别墅,有花有草,唯一没有的,就是人。
范阳卢氏住在东都的族人,时常会出城探望他,只敢远远地看,不敢上前,怕惊扰到。
照顾卢杨的除了崔秋芳,还有他的阿耶卢淮。
是的,卢淮做了一辈子的人师,如今快九十岁了,身体依旧硬朗,或许是积德吧。
只是他的儿子一个个先他而去,如今世上只剩下卢杨一人。
看这情况,好像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人间三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卢淮全都经历过,不过他依旧保持着乐观的心态,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可是在寂静的夜晚,他的心中苦痛该与何人说呢?
卢杨是卢淮的第三个儿子,也是活得最长命的,过了今年,便是杖朝之年。
宋真和狄仁杰在门口处整理一下表情,尽量让自己笑起来,于是大声往里面喊去。
“老卢,小子来看望你了。”
卢杨一听到这两声熟悉的呼唤,他微微直起身子,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了指门外。
崔秋芳会意,她推着卢杨出去。
一见面,宋真便迎了过去:“老卢,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他提了提酒坛子,这是他让太医署帮忙酿制的药酒,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如今卢杨到了这个阶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有什么补品都弄过来,尽量让他多活几个春秋。
卢淮听闻动静后,他也跑了出来,别看老爷子已经鲐背之年了,依然健步如飞。
“卢学正。”狄仁杰见面行了个大礼。
卢淮做了一辈子的老师,最喜欢别人喊他学正了。
“哎哟,过来就过来嘛,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宋真呵呵笑道:“也不多,随手而已。”
卢淮瞪了眼他:“你呀,什么时候能像怀英那样,带个稚儿过来?”
狄仁杰一手拉着狄光嗣,王沐之怀里抱着狄光远,只有宋真夫妇两手空空,肚子也没个动静。
崔秋芳顺势打趣:“是啊,守正你的年纪也大了,都而立之年,没个传宗接代的怎么行呢?”
“不急,我老丈人都没急呢。”
崔秋芳顿时横眉竖眼:“好啊崔秋华,这小子怎么一点都不上心呢?”
“赶明我去骂他!”
崔梦竹白了他一眼,看你干的好事,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又要来催生了!
宋真赶紧转移话题:“卢学正,你看,我也给你带来了好东西。”
卢淮笑得眯起了眼睛:“我老头子不重要,重要是你年轻人要有子嗣。”
“......”
宋真尴尬的笑了笑,他望去崔秋芳:“八姑,你看我给你买的首饰好看吗?”
“生孩子。”
“......”
“怀英,我们进去吧。”
狄仁杰也笑了,他附和道:“守正,你真要重视一下了。”
“.......”连你也催我?
宋真有些崩溃,本来想着这一世无父无母,应该不至于跟上辈子整天耳边唠叨,没想到,还是逃避不了催生的命运。
古代人的生育欲望比现代人还要浓烈,毕竟无后为大。
况且,宋真明面上已经三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子嗣,确实不像话。
实际年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按照上辈子的死亡年龄,如今也就二十五岁,不过刚大学毕业两年而已,生孩子?早着呢!
崔秋芳见到他吃瘪的表情,忍俊不禁,在外风光无限的雷国公,在家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站在外面风冷,进来吧。”
由于卢杨见不得生人,除了他的阿耶、子女和崔秋芳,还有宋真和狄仁杰两个后辈,其他人他见了就害怕。
进了屋后,卢杨招招手,示意宋真过来。
“小子,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雷国公。”
“雷什么?”
“雷国公!”
“雷公什么?”
“雷国公!!”
“雷什么国?”
“雷国公!!!”
“哦。”卢杨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
“雷,雷公好,啊,能,能下,下雨。”
“......”看来是没听懂。
卢杨突然感慨一番:“想不到啊,当年还是素人的你,如今已经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上了。”
“嗯。”宋真惊愕,这一幕看起来似乎有点熟悉。
他摇摇头,才发现原来刚才那是幻觉。
卢杨对他是有感激的,如果不是卢杨当年,自己也没有机会平冤。
虽然他没做什么,其实他身为刺史,确实不用做什么,主要是态度。
如果换做其他人这么捉弄他,肯定要上报朝廷,那宋真不可能有升官的机会。
升官之前,要考察前任上司的评价,当时卢杨给宋真的评价是,绩极优。
他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出生于五姓七望,而看不起宋真这个庶民。
最关键的是,他是这个世界上,目前还活着的,极少数知道宋真真实出身之人。
一个是狄仁杰,一个是阎立本,最后一个就是他了。
卢杨还积极帮助宋真“认祖归宗”,甚至想过,将他过继到范阳卢氏,只是这条路没有成功。
正因为他心存善良,给他的子女带来了光明的未来。
卢杨一共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
三个儿子只有一个儿子是通过科举入仕的,其他两个没考上。
但是宋真利用自己的权力,帮他的三个儿子都安排好出路。
科举入仕的大郎,一年内连升八品,从七品上升至正五品官上,如今在御史台就任御史中丞。
另外两个儿子,在东都附近的许州(许昌)和陈州(淮阳)做个主簿,先积累一些基层工作经验,后面再升迁,可以说未来可期。
他的两个女儿嫁的丈夫,也得到了安排,捧上了铁饭碗,吃上了官粮。
这些安排,虽然卢杨严令拒绝,但是拗不过宋真,他没有办法,但是他心里一直记着宋真的好。
对于宋真来说,做这些事情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毕竟他如今的身份摆在那里,吏部尚书自然会给他面子。
可是卢杨一家人不是这么想啊,他们一定会觉得,这是个麻烦事,又欠人情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崔秋芳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多给宋真夹了几个菜。
“来,守正多吃点,补补身子。”
“谢谢,我身体很好,不需要补。”
“好能成亲一年多了还没有孩子?”
“......”
卢杨两个手抱着羊腿在那啃,像个小孩子一样。
如果啃不动了,他就会哭。
他丝毫不在意形象,即便是油脂沾到袖口,吃得满脸油污。
狄仁杰见了之后,默默的用手帕为他擦拭嘴角。
卢杨发现了他的动作,咧嘴一笑,双手捧着羊腿。
“怀,怀英,吃,吃吃,吃。”
狄仁杰表情凝固,他深深的看着对方,随后他接过,低下头啃了下去。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突然,卢杨卷起舌头剧烈的咳嗽起来,宋真赶紧起身,轻拍他的后背。
宋真的手顿了一下,他没想到,拍到的全是骨头。
卢杨原本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可是如今,却骨瘦如柴。
他的脸上长了很多老年斑,面部由于消瘦,眼眶陷了下去。
在宋真温柔的拍打下,卢杨终于不咳了,他在大口大口的喘气。
他被崔秋芳扶起来,众人却闻到了一股恶臭。
原来是卢杨拉了裤子。
卢淮马上跑回房间,拿一条干净的裤子,帮儿子换下。
“唉,你小时候是我的换尿布,现在你都这么大了,还是我换。”
卢淮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原本两人的角色应该调换,可是命运弄人。
宋真和崔梦竹在院子外面坐着,他们抬起头看着星空。
“姑丈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嗯。我也是。”
“只是古代车马慢,来回一趟要花费不少时间,子女们就算想回家照顾,也没有办法。有些人,走着走着就默默离开了,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宋真笑了笑:“所以,还是现代好啊。”
崔梦竹扭过头问道:“你想回去吗?”
“回不去了,好好的在这里生活吧。”
宋真往后躺去,他拿起常挂在腰间的玉笛,放在嘴边吹奏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崔梦竹在旁边轻声唱着,两人送别的是过去,也是未来。
笛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回荡,房间里的卢杨听闻后,他直起身子。
这首《送别》,是他听宋真演奏的第一首曲子。
当时在送别阎立本和王义方,宋真便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吹起了这首《送别》,当时卢杨也在场。
渐渐地,卢杨沉沉的闭上了眼睛,脸上挂着微弱的笑容。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