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期间,葛福顺已经与陈玄礼、李仙凫,在舆图上指指点点,开始规划起发兵路线。
普润法师暗中报信,葛福顺主动请缨,更有叶法善师徒左辅右弼,一切似乎都是顺风顺水的。
但李隆基心里还是有一丝忐忑不安,屏气敛息看着几案上的舆图出神。
澄怀和子虚走到他身边。
子虚行了个叉手礼,道:“殿下,还记得我们在崇明门,与先帝的那一场击毬比赛吗?”
“当然记得!”李隆基环抱于胸,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那天,我非常紧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毬赛,还是跟八面威风的大唐皇帝比赛。我害怕输了比赛,输了云鹿,是殿下一直鼓励我,使我振作精神,直面赛事。至今,还记得您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话?”
“ 殿下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才能成就大业!’”
“是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才能成就大业!”
澄怀道:“殿下,铁肩承担大义,大唐王朝岌岌可危,只有您才能承受这份千钧重负。我们师徒五人,必定会坚定不移地助您完成大业,师父更是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李隆基紧抿着唇角,忍不住伸手捶了他们一拳。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身边有那么多才勇之士相助,不战则已,一战必胜也!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齐聚在临淄郡王府中。
太平公主环视四周,细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刚才,本公主从西市归来,路过朱雀门,看见韦氏在朱雀大街上立了一个高达数丈的功德台,为自己歌功颂德;一路上,长安街头的孩子,都在传唱歌颂她的《桑条韦》,什么 ‘桑条韦也,女时韦也乐……’”
“她的昭昭野心,已经暴露无遗!”李隆基冷笑道。
“韦氏深谋远猷,步步为营,驾轻就熟地沿着则天大圣皇后当年走过的路,兴致勃勃地走着,距离她梦想中的帝位,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的确,只有一步之遥了!”
“杀了相王殿下、杀了我太平公主,再杀了少帝,韦氏就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也许登基称帝,就是明天的事,你们愿意吗?”
众人振臂挥拳,齐声回答“不愿意”,声振屋瓦。
人群中,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垂下了脑袋。
那人是西京苑总监钟绍京。
他向来胆小怕事,行事畏首畏尾。听薛崇简说,说参与一件大事,日后必有荣华富贵相报,迷迷糊糊就跟着来了。
一看这架势,钟绍京才明白,薛崇简所谓的大事,居然是一件要掉脑袋的事,立刻心生怯意,跼蹐不安起来,躲在人群后不敢应答。
薛崇简见状,将那颗无处安放的脑袋抬了起来,悄声道:“你慌什么?”
钟绍京愁眉苦脸,支支吾吾道:“殿下,您怎么不说清楚,叫我们来干嘛的。这,这算是什么事!小的害怕掉脑袋,无福消受荣华富贵!”
薛崇简斜睨他一眼,冷冷道:“你不想参与,现在就可以退出!”
来都来了,就算退出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会让他择干净了,全身而退吗?
钟绍京进退两难,脑袋垂得更低了。
王崇晔抱拳道:“公主,韦太后已经下令,让我们尚衣局为她赶制十二章纹天子冕服!”
众人都知道,王崇晔为人豪爽,是长安大名鼎鼎的游侠,手下有不少江湖兄弟,与葛福顺和陈玄礼也有些交情。
他负责掌管皇室的冕服,所以对韦晚香的动静一清二楚。
“何止是制作天子冕服?”王守一道,“她还下令,尚食、尚药、尚舍、尚乘、尚辇等局,一切皆按天子礼仪供给呢!”
葛福顺、陈玄礼等人嗤之以鼻。
本是清风展簟、开轩卧眠的夏日午后,太平公主的精神却格外抖擞。
有神龙之变的经验在前,她对这次起事胸有成竹。韦晚香制作了天子冕服,又有何惧?
她轻蔑地闷哼一声。
“正如你们所言,镇国公主府已经接到了制令,让我等后日入宫吊唁。既然,她发起挑战,那么,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明晚,我们就举兵发难,先下手为强!”
王菱道:“姑姑,葛将军宿卫北衙多年,熟悉大兴宫和大明宫,让他先说说发兵路线和安排。”
太平公主颔之,拉着王菱的手,招呼众人走到舆图面前,围坐一团,听葛福顺排兵布阵。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午后申时。
按照预定计划,李隆基和薛崇简、高力士、李宜德、刘幽求等人,身穿便服,翻墙潜入大兴宫神武门北面的禁苑,来到钟绍京的官舍。
李宜德和刘幽求敲了很久的门,无人应答。
禁苑本是隋朝皇帝兴建的大兴苑,东接浐河、灞河,北枕渭河。
在武德、贞观年间的作用并不明显,直到大明宫西内苑建好,这块地方才被纳入皇家禁苑。
他们之所以把第一站选在钟绍京的官舍,是因为禁苑与神武门只有一墙之隔。
神武门是大兴宫北门,为羽林禁军的驻地,也是宫中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从禁苑方向攻入大兴宫,只要破一道大门就可以了,可以减去许多无谓的战斗。
此时,夕阳欲坠,晚霞如血,李隆基伫立在日暮残光里,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赤金色。
四周静悄悄的,干燥的草丛里,有几只虫子爬进爬出,偶尔喓喓低鸣三两声。
薛崇简惴惴不安,来回踱着步,右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
“三郎,钟绍京这家伙不会是反悔了吧?那天在你府上,他害怕得差点尿地上了!”
李隆基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临近起事,王毛仲不知何故,忽然不见了踪影。
也许他是害怕退缩,选择了避之不见。李隆基能够理解,毕竟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以他为顶梁柱。
如今,钟绍京也要临阵退缩了吗?
李隆基道:“听说,他是曹魏太傅钟繇的十七代世孙,擅长书法,洛阳紫微城中的明堂门额、九鼎之铭、殿门榜、匾额、楹联等等,大多出自他的手笔,平时能拿不少的润笔费呢。”
钟绍京为西京苑总监,是司农寺下的五品官员,掌管两宫苑内馆宇、园池修葺、花卉种植与六畜饲养之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职位俸禄不高,但油水挺多。加之一手好书法,拿点润笔费,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滋润的。
薛崇简无奈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说实在的,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枕稳衾温,清闲自在,何须跟着我们冒险呢?”
“力士,你再敲一次门!”李隆基决定,这一次,钟绍京再不出来开门,就不为难他了。
禁苑内驻扎着不少禁军,再敲下去,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此时,钟绍京正躲在门后,汗如雨下,瑟瑟发抖。
听见外面的敲门声,他根本没有胆量去开门。
妻子许氏走过来,气愤地把他拉起来,摁在胡凳上,义正严辞道:“既然郎君已经参与了同谋,将来万一事败,你也不能免罪,何必如此呢!”
“你这是妇人之见!”钟绍京的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像一对牛眼似的,“搞军事兵变是大事!神龙之变、景龙之变,多少人跟着掉了脑袋,你不害怕吗?”
许氏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怯色。
“韦氏一党祸国殃民,人神共愤。大丈夫忘身殉国,神必助之。郎君有什么好害怕的?何况,临淄郡王英名在外,跟着他起事,我很放心!”
许氏一番话,犹如一记响钟,把钟绍京敲醒了。
临淄郡王胸怀大志,一心想拯救大唐王朝。成功了,福祉归于相王与社稷;失败了,自己舍身就义,不连累别人。
这样不畏生死、深明大义的亲王,在宗亲中还有几个呢?
更何况,此刻他临阵退缩,两头都得罪,将来无论如何都会死一回!豁出去,反而有了一次生的机会!
钟绍京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鼓起勇气打开大门,将众人引进屋来。
李隆基不计前嫌,与他执手进屋。
一众人潜伏在钟绍京家里,一直等到入夜。
一轮暂满还亏的凸月,从禁苑东墙慢慢升起,静静地挂在墨蓝色的夜空中。
到了约定的时辰,葛福顺、陈玄礼和李仙凫踩着澄丽的月色,相继前来报到。
三人头戴金色战盔护耳,身披金灿灿的细鳞铠甲,身姿魁伟。
葛福顺叉手道:“殿下,韦太后和其党羽正在两仪殿议事,少帝、安乐公主、武延秀等人,今夜都会下榻大兴宫中。所以,今夜羽林禁军的主力会屯于神武门,天时地利人和,只等您一声令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
葛福顺看了一下窗纸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回道:“末将走到禁苑门口的时候,正是二鼓。往常这个时候,韦太后和少帝快要歇下了。”
李隆基稍稍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马上下达命令。
窗外突然明光闪烁。刘幽求紧走几步,打开房门,冲到院子里。
夜空中天星散落如雪,纷纷而下,一颗颗从头顶遽然划过。
他高举着双手,仰天喊道:“殿下,您看!天意如此,时不可失也!”
“好!好!好!”李隆基一连道了三声好,“众将听令,我等兵分三路,今夜务必控制大兴宫!葛将军先率左万骑突袭神武门的羽林营,杀了韦播、高嵩等人,然后攻入玄德门。”
又对李仙凫道:“李将军引右万骑攻打白兽门,你们一左一右包抄大兴宫三大殿,崔日用作为内应,会打开两仪殿的大门,迎接你们。两军最后会师于凌烟阁,以击鼓为号!”
“是!末将遵命!”葛福顺和李仙凫颔命,纵马而去。
“陈将军与本王一路,先勒兵在神武门外,等到葛将军和李将军控制了羽林营和大兴宫,鼓声响起,我们立刻入宫,搜捕韦氏族人和亲信!”
“是!”陈玄礼抱拳行了个叉手礼。
陈玄礼宿卫北衙多年,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万骑果毅都尉,难以得到擢升,但他不愿意投靠韦氏一党,换取荣华富贵。
今夜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不成仁便成义。
即便一败涂地,也能像李多祚将军一样,博得一个英豪的名声。
葛福顺率领一支万骑禁军,来到神武门前,拔剑斩杀了守门的将士,策马直入羽林营中。
韦播、高嵩和驸马都尉韦濯正在营中放歌纵酒。
听到异响,三人出了大营,看见葛福顺带着一群禁军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正要破口大骂,耳边嗖嗖飞来三支响箭,三人立刻应声倒地。
可怜他们接管北衙禁军才半个多月,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莫名其妙地赴了黄泉。
葛福顺策马上前,挥剑斩下三人的首级,高高举起。
“韦氏鸩杀了先帝,图谋危害大唐社稷。尔等当齐心协力,共同铲除韦氏党羽,拥立相王为帝,以定天下!敢有首鼠两端,帮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看到韦播、高嵩、韦濯被斩,在场的万骑、羽林将士正不知所措,听了葛福顺的一番话,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中宗皇帝暴崩,韦晚香霸持朝政、祸乱朝纲,早已引起了北衙四军的不满。
“大唐江山,不能旁落韦氏之手!今夜,凡是韦氏族人及其死党,身高长于马鞭者,一律就地斩之!”
葛福顺一呼百应,左右万骑、左右羽林的将士们,纷纷举戈,忻然从命。
坐在马鞍上,葛福顺听见大兴宫的西边,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他振臂一挥,道:“北衙兄弟们,跟随本将杀入玄德门,杀入大兴宫,接应李仙凫将军!”
万骑、羽林禁军负坚执锐,踩着整齐有力的步伐,从神武门鱼贯而出,响起阵阵悦耳的金革之声。
葛福顺提着韦播、高嵩和韦濯的首级,策马跑到等候在神武门外的李隆基面前。
高力士递过来一支火燎。
李隆基举起火燎一照,立刻松了一口气。
“很好!葛将军立下首功!现在,北衙四军已经掌控在我们手中!开弓没有回头箭了,本王在此,等候兄弟们的好消息!”
“是!”葛福顺摇了摇马缰,双腿一夹马腹,紧追北衙将士去了。
众人目送他们远去。
李隆基缁衣金甲,眉头紧蹙,脸上挂着几分焦躁神色,与众人并辔而立。
座下的乌孙青骊也有几分躁动不安,不停地吐气,躇踏着前蹄。
大兴宫中火光烛天,喊声震地,滚滚火舌在风中飘扬,点亮了闷热幽暗的夏夜。
熊熊大火,映衬着曲曲折折的宫殿廓形,好像一只只鼓吻奋爪的困兽,蛰伏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