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复位以后,有意重拾唐初尊老崇道的风气,下令恢复老子太上玄元皇帝的尊号,举人停习《臣轨》,依旧例学习《老子》。
道教重新取得了三教之首的地位。
但他并不排斥佛教。
据说,李哲出生时,神光满宫,自庭烛天。
著名的玄奘法师与高宗天皇大帝的私谊很厚,请求皇帝让李哲皈依三宝,寄名出家,号曰佛光王。
或许是内心憎恨母亲借助佛教势力,篡夺大唐江山。
他登基后,屡次提高道教地位,重用道教人士,暗中打压大周时期如火如荼的佛教气焰。
神龙二年二月,叶静能法师被封为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一跃成为大唐道教的领军人物。这在历朝历代,被授予官职的道士中,是绝无仅有的。
当初,预言高祖皇帝为真龙潜世,佐唐有功的道士王远知、潘师正等人,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太中大夫”的从四品小官。
高宗天皇大帝在世的时候,叶静能法师的金丹服饵养生术,根本得不到重视。
叶法善天师向来反对他研练金丹,一句“金丹多为有毒之物,不可强身壮体”,就抢走了他所有的风头。
则天大圣皇后以佛教为国教,道教地位在此时跌到了谷底。他在玄元庙里偏安一隅,尚能保得七尺之躯,已是万幸。
熬过漫漫长夜,终见黎明曙光。叶静能法师金鼎可期,羽衣而立,甚是春风得意。
不管哪位大臣上表弹劾他“不修正中以事君,妄引鬼神而惑主”,李哲都会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
倒是叶法善天师,苦守紫泽观,门庭冷落,无人问津,与弟子凄惨度日。
神龙二年十月,因皇后本家在长安杜陵,不喜欢洛阳。李哲决定,将都城迁回长安。
遣散三千多名年老的宫人,剩余年轻力壮的寺人、婢女、宫匠,和文武百官一起,随他一同迁回长安。
左散骑常侍李怀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充任东都留守。
帝驾过了崎岖的崤函古道,走了数天,终于行至灞河、浐河之间的霸陵原,李哲下令原地休憩。
叶静能法师下了马车,知厚和无虞紧跟其后。
“你们不要跟过来,师父想独自待一会儿。”叶静能法师道。
知厚和无虞听了,叉手离开了。
叶静能法师须发皆白,身穿云水色道袍,手持马尾拂尘,飘然走在霸陵原上,远远望去,好像哪位神仙下凡,降临在此处。
举目远眺,晴空万里,不挂一丝云彩。
脚下的霸陵原地势雄伟,蜿蜒起伏,风积黄土,一片苍凉。据说,天气晴好时,站在这里,可以鸟瞰长安城。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师叔,关中大地,地貌雄奇,和江南婉约的青山绿水相比,真是迥然不同啊!”
回头一看,原来是侄儿叶法善天师。
“关中,也有山水之胜,多在在终南山下。那里气象清绝,风光无限,和江南山水一样荡漾多趣。”
“师叔见多识广,侄儿在长安和洛阳,极少出来游山玩水,使得眼界浅薄了!”叶法善天师走到近前,叉手施礼,“回到长安,您依旧入驻玄都观吗?”
“陛下允诺,为玄都观加盖数座大殿,扩充三百名道士,这里很快就会成为长安最庞大最壮观的道观。侄儿你呢?回到长安后,打算在哪座破观立身?”
叶法善天师垂着脑袋,语气平和,道:“无论有多破,侄儿只求一檐可避雨,一枝可栖身,便心满意足了!”
“师叔没什么见识,但在识人方面,还是强于侄儿的!”叶静能法师轻蔑地睨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你忠心追随的相王,成了冷灶旁支的亲王,今后,还愿意继续追随他吗?”
“师叔年过期颐,依然不坠青云之志,掌监学之政,领玄门之业,侄儿为您感到骄傲和自豪!”
闲聊了几句,叶法善天师深深感觉到,自己与师叔已经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信念上格格不入,精神上形同陌路,说再多的话,也不会找到彼此的共同话语。
人各有志,何求同归!寻个借口,讪然离去了。
德静郡王武三思走了过来。
那幽深的狭眸,紧紧追随着叶法善天师的背影,冷冷道:“听说,叶天师是你的血亲侄儿?”
“他的确是贫道的侄儿。”叶静能法师似笑非笑,“修道多年,他融摄天下各门各派,法术颇深,尤其擅长符箓。”
“在洛阳那么多年,不见你们有多少你来我往。他与相王,倒是河同水密,情同师徒!”
“也许忌讳与我并驱争先,所以,有意疏远吧。”
“白鹤乘空何处飞,青田紫盖本相依。本王向来喜爱这些鹤鸣九皋之士,可惜,他投身敌人营帐,不为我所用,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
武三思的话,像一记洪亮的鸣钟,敲醒了叶静能法师。
他从来没有对侄儿动过杀心。
但这么多年,侄儿与自己离心离德,有时候还让他进退触篱,的确成了他前进的障碍。
叶静能法师的嘴角微抿了一下。“那要看他是否有弃暗投明之心了!”
站在霸陵原上,天地一览无余。
想起那场神龙之变,武三思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把怒火。
他咬牙道:“一场变革,彻底改变了朝中政局!这些乱臣贼子,为了复辟大唐,设计扳倒了则天大圣皇后,致使我们武氏子弟落到了仰人鼻息的地步,本王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叶静能法师道:“五王的确该死!神龙之仇,殿下必定要报!”
他是在神龙之后得到重用的,可以说,是神龙之变的受益者之一。
但崔玄暐和桓彦范等人,多次弹劾他“挟小道以登朱紫,因浅术以取银黄”,不能胜任国子监祭酒之位,让他感到极度不满。
“驸马王同皎怙恶不改,想刺杀本王,事泄后被斩。我趁机告发五王与他同谋作乱,他们再次被贬。可恨的是,五王在朝中威望太高,本王没有合适的借口,一举除掉他们!”
王同皎是个慷慨之士,不满神龙成果被韦武一党窃取。
他与王琚、张仲之、祖延庆、周憬、李悛等人谋划,趁为则天大圣皇后送葬时,埋伏弓箭手射杀武三思,结果被宋之问兄弟告发了。
“五王一心想要清除武氏子弟,只是碍于陛下庇护你们,没有动手罢了。这帮恶人,如果不及早除掉他们,将来再次崛起时,一定不会放过您的!”
“本王不知,世间何谓善人,何谓恶人。于我善者就是善人,于我恶者就是恶人!”
武三思恶狠狠地说着,幽冷的黑眸紧紧盯着天边的几只飞鸟。
则天大圣皇后生前精心策划,让武氏家族和李氏家族联姻化仇,自己去帝号称后,与高宗天皇大帝合葬乾陵,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庞大的武氏一族。
当然,也有上官婉儿从中斡旋的功劳。
所以,武氏家族依旧得以续存,没有像汉朝的吕后家族一样被清洗,也没有像当年的长孙皇后家族一样被清算。
叶静能法师闷笑一声,道:“贫道斗胆,敢问殿下,大唐天下,谁的地位最为尊贵?”
武三思道:“毋庸置疑,当然是陛下和皇后了!”
“大敌当前,必须抵背扼喉,塞其归路!要是想方设法,给五王按上一个对陛下和皇后大不敬的罪名,就可以一举除掉他们了!”
武三思如醍醐灌顶。“叶法师足智多谋,难怪陛下如此重任你!”
“殿下,趁着陛下对您毫无贰心,及早除去五王,报神龙之仇,以免将来夜长梦多!”
“那当然!”武三思嘴角一歪,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
叶静能法师放低了声音。
“五王和相王关系密切,袁恕己本是相王府司马,而张柬之,是相王府旧属姚崇推荐为相的。殿下行事,一定要避开他,免得节外生枝。”
“相王也是神龙之变的主谋之一,本王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武三思冷哼道。
一位寺人过来禀报,说帝驾就要起步了。
武三思奋袂攘襟,哼着小曲,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回到长安,他立刻遣府上门客撰写檄文,以五王的口吻,列出皇后韦晚香的数条肮赃行为,并请求皇帝下诏废后。
檄文如哀梨并剪,字字毒辣,直戳心尖。
武三思暗中派人,将檄文张贴在洛阳紫微城外的天津桥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很快就被上报到长安大明宫中。
李哲勃然大怒,下令御史大夫李承嘉彻查此事。
李承嘉与兵部尚书宗楚客、将作大匠宗晋卿、太府卿纪处讷、鸿胪卿甘元柬、御史中丞周利用、侍御史冉祖雍、太仆丞李俊、光禄丞宋之逊、监察御史姚绍之等人,都是武三思的党羽与耳目。
他假模假样地调查了一番,然后上了一奏。
“陛下,这些文字是五王派人张贴的。虽然所写的只是请求废后,实为谋逆,请陛下早日将这五人伏法!”
五王向来反对皇后干政,李哲坚信,此事,一定是他们所为。
侍御史郑愔、大理丞裴谈奏道:“对张柬之、崔玄暐等人,应当立即按照大唐律法处以斩刑,籍没家产,不需要经过大理寺的审讯!”
大理丞李朝隐为人清正,对五王心存敬佩,立刻驳奏道:“张柬之、崔玄暐、敬晖等人所犯之罪,尚存疑惑,不经大理寺审查推穷,不可即正刑名,将他们处死!”
韦晚香坐在帷幔之后,面含愠色,一言不发,颇有当年女皇的威仪。
新任的中书令李峤,一言不发。
朝堂上好像下了一场弥天大雪,众臣心里忐忑不安,气氛十分紧张。
众所周知,李哲对韦晚香百依百顺、又爱又怕,心甘情愿让她凌驾于皇帝之上。
那些正直的大臣都不相信李承嘉的话。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的五王,怎会用如此下流的手段,讨伐大唐皇后?
他们悄悄地扭头看着左仆射魏元忠,期盼他站出来,为五王说几句公道话。
魏元忠手持象牙笏,缄口不言,神色坦然地站在朝堂上,仿佛是佛光寺里的一尊立佛。
李哲复位后,专程派人到端州将恩师魏元忠召回,任为兵部尚书,不久,改任为中书令,加授光禄大夫,爵封齐国公。
后来,考虑到恩师已经年迈,为了减轻他的工作量,让他卸任中书令,立为左仆射,其他职务如故。
回朝之后,魏元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遇事不再直言进谏,随波逐流,朝野上下对其十分失望。
早年的他勇于直谏,那是因为高宗天皇大帝和则天大圣皇后,还算是一个有道之君,能够听从大臣们的意见。
他的前半生,两次被诬陷,差点成为刀下之鬼,三次因为直谏,被流放远地,差点客死他乡。
面对功臣落魄、小人当道,已到古稀之年的他,只想安稳度日,不想再惹祸上身。
李哲偷偷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韦晚香。
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罢了,五王是复唐功臣,杀了他们,会寒了天下万民的心。况且,朕曾经赐给他们金书铁券,许诺过不对他们用死刑,就将他们处以流刑吧!”
于是,五王被削去封爵,发配远地。
张柬之流放到泷州,崔玄暐流放到古州,敬晖流放到琼州,桓彦范流放到瀼州,袁恕己流放到环州。
族中子弟,凡年龄在十六岁以上的,都被流放到岭外。
武三思仍不罢休,唆使太子李重俊上表,请求将张柬之、崔玄暐、敬晖等人夷灭三族。
李哲念及他们的功劳,没有同意。
中书舍人崔湜私下找到武三思,献上了一计:“桓彦范、敬晖等人,日后回来必成祸患,殿下不如矫诏,让他们死在途中。”
他对着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武三思沉吟道:“矫诏不难,难的是没有可靠的人去执行!”
崔湜原本是桓彦范的人。
被授侍中后,桓彦范害怕武三思向皇帝进谗言,对自己不利,便将他派到武三思身边,暗中探听消息。
狡猾的崔湜见李哲猜忌功臣,而武三思日渐受宠,便出卖桓彦范,依附了武三思,升任中书舍人。
“殿下放心,湜向您推荐一个可靠之人。”
“此人是谁?”
“我表兄周利贞,他在朝中任侍御史多年,苦于晋升无门。请殿下给个机会,让他来办这趟差事。将来,您再给他指一条登高之路,彼此各取所需!”
“不错!本王听闻,周利贞向来心狠手辣,逼供手段不亚于周兴,来俊臣之辈,相信他一定能办好此事的!”
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武三思与韦晚香经过商议,决定命周利贞以代理右台御史的身份,带着上官婉儿发出的假敕旨前往南方。
他在途中追上了桓彦范。
周利贞将他绑缚起来,挂在竹槎后面拖行。桓彦范身上的皮肉尽被刮掉,浑身血流如注,然后将他乱棍打死。
在黔州附近拦截到了袁恕己,被他强灌野葛藤汁,腹内疼痛难忍,倒在地上,以手抓土,指甲磨尽,鲜血淋漓,仍不能死,最后用竹板打死。
随后,在环州追上敬晖,将其刀剔而死。
崔玄暐还未到达古州,在流放途中染病而卒。
张柬之到达泷州后,听说昔日同僚惨死,不久就愤懑逝世了。
周利贞因残杀有功,回到长安后,升为御史中丞。
可怜的李哲根本没有意识到,武三思屠灭五王后,与韦晚香密切配合,完全掌控了他和朝廷,众臣皆以他们马首是瞻。
不知不觉,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唐帝王,再一次成了龙榻上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