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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一语妙解鹦鹉梦(1 / 1)


神功元年,冬至,女皇享通天宫,赦天下,改元圣历。

从这个年号不难看出,女皇追求证成圣果的心,依然不灭。

凡人没有神通道力,不经历三明六通,旷劫寿命,如何证悟到声闻、缘觉、菩萨、阿罗汉四大圆满果位?

只有烦恼断尽,才能圆证佛果!哪怕她是威震四海的天册金轮大圣皇帝。

这一年初夏,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等人历时四年,终于完成了八十卷《华严经》的翻译。

梵文经书由菩提流支、义净法师翻译后,交付弘景、圆测、神英、法宝、法藏等人,在佛授记寺润饰辞藻。

女皇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四句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为《华严经》御撰的序言中,大谈佛教赋予自己的使命:

“金仙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宝雨》之文后及。加以积善余庆,俯集微躬。遂得地平天成,河清海晏。殊祯绝瑞,既日至而月书。贝牒灵文,亦时臻而岁洽。逾海越漠,献賝之礼备焉。架险航深,重译之辞罄矣。”

长安华严寺三祖法藏大师,开坛论讲《华严经》,女皇大为表彰,赐号贤首大师,加封为国师。

星籥亟回变,气化坐盈侵。人间一载,物换星移,多少故事落在尘埃里。

洛阳迎仙宫集仙殿内,女皇猝然从梦中惊醒。一缕皎洁的月光,落在枕边。

她觉得有点刺眼,轻轻翻了一个身,看到张氏兄弟一左一右,倚靠在榻前,睡得正香。

月光如水,照在两张俊美的脸庞上,她想伸手轻抚一下,又怕惊醒了他们。

那廓形分明的脸颊、圆润丰腴的两腮,或者只是一蹙额、一眨眼,都会让她想起李弘和李贤两位皇子。

他们走的时候,也是这等青春模样。

年岁渐长,女皇常常浅眠不安,整夜做梦,时常在半夜醒来。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眠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着秋虫唧唧复唧唧,编织着漫漫长夜。

刚才在梦里,她看见了李弘和李贤。两人散发跣足,身着一袭净白素衣,衣袂翩翩地向她走来。

女皇颤巍巍地伸出手,刚想问:“弘儿、贤儿,你们还好吗?”李弘和李贤忽而变成了李哲和武轮,与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撒腿就追,可是老迈之身,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孩子们。

李哲和武轮疾步向前,走着走着,化为两只洁白如雪的鹦鹉,振翅而起,呼啦啦地飞走了。

女皇失落地举着手,心里空荡荡的。

突然,鹦鹉的两翼像玉石一样碎裂了,它们挣扎着、扑腾着,一落千丈,从空中跌到地面,碎成了千片万片,惊得她蓦地清醒过来。

她静静地躺着,琢磨了一夜,依然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

第二天朝会后,特地留下了凤阁鸾台的宰相,向他们说了梦中之事。

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不知如何解梦,缄口无言,其他人也不敢吱声。

沉默中,狄仁杰起身行了个叉手礼。 “老臣今日斗胆,学学周公,来解一下这个有趣的梦!”

女皇道:“愿闻其详!”

狄仁杰潇然抖了一下衣袖。

“鹦鹉,武者,是陛下的姓氏;两翼,是您的两位皇子。此梦是说,鹦鹉断翼,陛下失势。若起用两位皇子,就能奋翅鼓翼,翱翔寰宇!”

“狄公的解词,甚是有趣!”女皇嘴里嘟囔着,小坐片时,默默地拄着鸠首盘龙手杖走了。

也许,她心中已经豁然开朗了。

武承嗣因为狄仁杰一心拥立李氏子弟,对他愤恨不已,数次向女皇进言,狄仁杰是李唐旧臣,并不可靠,建议除去他。

女皇明白,自己坐稳了天下,便是励精求治、大展经纶的时候,需要狄仁杰、魏元忠这样的能臣干吏。

他的要求被女皇无情地拒绝了。

听了狄仁杰的解梦,武承嗣心中很不是滋味,急忙拉上武三思,一路追到了迎仙宫集仙殿内。

他们一起跪在女皇面前,痛哭流涕。

武承嗣道:“姑姑,大周王朝是武氏的天下,您不可传位李氏子弟啊!我们武氏子弟,为了大周王朝的建立投袂荷戈,锲而不舍,这么多年结实累累,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你们让朕传位给武氏子弟,从来只有一句 ‘自古天子,未有以异姓为嗣者。’还有更新鲜一点的理由吗?”女皇无力地斜靠在龙榻上,闭着眼睛道。

武承嗣膝行向前,一滴清泪从眼眶中滑落,是真是假,谁也不知。

“姑姑,您若看不上侄儿承嗣,还有弟弟三思;如果弟弟看不上,还有大哥懿宗;如果大哥也看不上,您派人去嵩山,把攸绪找回来继位。大周王朝的继承人,必须是武氏子弟啊!”

女皇失望地摇了摇头。

“朕也动过要把大周江山传给武氏子弟的念头,但你们几个人,只知道对朕极尽阿谀奉承,一不怀才,二不抱德,根本笼络不了天下人的心!”

武承嗣急忙向武三思使了一个眼神。

武三思眨眨眼,叉手道:“姑姑,念在我们兄弟二人为大周辛劳奔波的份上,请您先在朝廷中询问一下大臣们的想法,不要急于下令,立李氏子弟为太子!”

“这还用问吗?”女皇瞬间拉高了声音,“看看朝中,朕最信任的重臣,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哪个支持立你们为大周太子的?可悲!可叹啊!朕业已年老,已经无力与他们斗争,更不能挥刀砍向自己的子孙!”

武承嗣道:“姑姑,大周江山是您的,立谁为太子,下一道敕旨就可以了,岂是大臣们能左右的?”

女皇哼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的努力,朝中那些大臣,并不认同武氏是正统皇族。在他们心中,朕只是李唐皇族的息妇,是大唐王朝的第四代皇帝,而不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

“不!姑姑承周而继大统,天下归心。在百姓心里,您就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

一阵寒意袭来,女皇把织锦回纹团花被子拉到了胸口。

她眯着眼睛,疲惫地挥挥手。

“数年来,几度拜你们兄弟俩为相,但都没有让你们掌控朝廷中枢。你们应该清楚,朕对武氏子弟并不放心。太子之位,朕心里有数,不要再置喙储君之选了!”

武承嗣和武三思弭耳伏跪在地上,心里想说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见女皇酣然入梦,便将他们请出了迎仙宫。

两人抹着眼泪,伤心欲绝地走了。

张氏兄弟正要关闭宫门,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张常侍、张少卿,且慢!”

回头一看,是御史中丞吉顼来了。兄弟俩急忙叉手回礼。

吉顼进士出身,能言善辩,敢于进谏。他的身材十分高大魁梧,加之走路喜欢高昂着头,经常被同僚戏称为“望柳骆驼”。

万岁通天二年,来俊臣下狱,被处以极刑。

当时,女皇认为他有功于国,所以始终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批复。

一次,吉顼随女皇游览上林苑,她问起宫外有何大事。

吉顼趁机道:“天下臣民,皆对陛下不肯处死来俊臣感到疑惑。他张网穷织,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大周国贼,杀之何惜!”

女皇听了他的话,才痛下决心,处斩了来俊臣。

张氏兄弟对他颇有好感,三人渐渐成了莫逆之交。吉顼也在他们的帮助下,擢升为右肃政台御史中丞。

“吉兄,你有事要面圣吗?”张昌宗问道。

“有两桩案子,要向吾皇汇报一下。”

“真不巧,吾皇刚刚睡下了。”

“无妨!无妨!与弟弟们说句话就走!”吉顼微仰着头,斜睨着二张,似笑非笑道,“两位弟弟,不曾为大周建功立业,只因吾皇宠信,便有了如今的地位……”

张易之有些不悦。“吉兄,此话何意?”

吉顼肃然道:“天下人对你们兄弟俩侧目已久,可惜呀可惜,你们全然不知!等到繁华过尽,必有性命之忧,到了那个时候,当如何自全呢?”

张氏兄弟仿佛被无数只蜂虿蛰了一下,阵阵疼痛伴随着阵阵搔痒,瞬间不知东南西北了。

他们入宫之时,正是武氏子弟和李氏子弟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

女皇不愿意传位亲生皇子,也需要武氏子弟继续充当耳目,把控朝廷。

为了平衡这两股势力,她有意树立起朝廷中的第三股势力,把张氏兄弟提拔起来充当耳目,纵容他们扩张势力,游走于皇宫内外。

张易之愣愣瞌瞌地问道:“吉兄,你有何良策吗?”

看着惊慌失措的兄弟俩,吉顼的眉梢处浮起几许浅笑。

“武氏诸王不被大家认可,而皇嗣终年幽闭东宫,不过是个傀儡,看样子,吾皇也无心传位于他……”

张易之惶惶望了弟弟一眼。“六郎,吾皇刚才在集仙殿里的一番话,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大周太子之位,是不可能落在武氏子弟身上的。”

张昌宗颔首,道:“吉兄,你继续说下去!”

“吾皇年事已高,大业须有托付!天下人始终未忘记李唐恩德,何不劝她迎回庐陵王,以顺民心。将来,庐陵王继位,你们不但可以免祸,还能长保富贵!”

张氏兄弟沉默了。

身陷政治斗争的泥淖中,无论哪只脚提起来,都是污泥浊水。

如何洗净双足,整冠纳履爬上岸来,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大事。

如果参与劝立庐陵王为太子,为自己捞点政治功劳,起码能保得一条薄命吧!

张易之感激地一叉手。“吉兄言之有理!回宫后,我们便劝说吾皇迎庐陵王回京!”

“好!我们得空再聚!”吉顼叉手还礼,退身离开了。

朝廷中,除了狄仁杰、吉顼,还有娄师德、魏元忠、王方庆、王及善、姚崇、杜景俭等人,都在挂念着武周的未来,挂念着李唐王朝的复辟与延续,纷纷上表,请求迎复庐陵王。

这些能在大周继嗣问题上说得上话的大臣,大多已到垂暮之年,大家的斗志都不复存在,化作了怜悯、同情和期望,缓缓地写在奏书里。

他们愿意静静地等待女皇,做出最后的抉择。

召还庐陵王的呼声越来越高,给她强大的压迫感。

一次,张氏兄弟像往常一样,随口说道:“陛下,大家都期盼着庐陵王归来,您何时派人去迎接他?”

女皇大发雷霆,命人狠狠地杖责了他们。

复又后悔,抱着二张痛哭,怜爱地抚摸着他们的伤口,好像每一记笞杖,都落在了她的心头。

圣历元年三月二十八日,一匹赤红色骅骝,风旋电掣般地跑入则天门。

女皇正在奉宸府内,与张氏兄弟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打着双陆。

改元圣历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晚上失眠多梦,白天昏昏欲睡。张氏兄弟经常设宴,陪她掷樗蒲、走双陆、打打叶子牌,或者说一些时新的笑话。

女皇经常笑着笑着,就哭了。

大臣们都觉得,这几年,女皇威严虽在,但没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锋芒。几十年来,敢作敢为的锐气和霸气,渐渐被岁月收敛,变得平和、慈祥起来。

与朝中上下的关系,也渐渐融洽起来。

子随骰行,眼见就要冲关得双陆了,女皇听见飞驰的马蹄声,紧张地扔了手上的五木,步履蹒跚走到大殿门口。

职方员外郎徐彦伯从马上跳下,叉手道:“陛下,庐陵王和妃子韦氏、以及诸位皇子、皇女已经抵达神都洛阳。臣将他们安置于伊阙关内的龙门驿站,等候圣命召见!”

女皇站在风中,眼里饱含着热泪。“徐卿辛苦了!宣庐陵王入宫觐见!”

迎复庐陵王,张氏兄弟也不得而知。

他们相视一笑,这样的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是!”徐彦伯颔命,又风尘仆仆地策马而去。

女皇思虑了很久,朝中各位大臣,不管是皇嗣武轮派系,还是庐陵王李哲派系,甚至有太平公主派系的。这些人派系不同,心向不同,寻根究源,都是反对她立武氏子弟为太子的。

所以,无论把皇位传给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河内郡王武懿宗、还是安平郡王武攸绪,或者其他武氏子弟,他们都不能坐稳大周江山。

原因只有四个字,人心不服!

大周的皇位,只能传给人心所向的亲生皇子。

权衡利弊之后,女皇终于痛下决心,要把大周江山归还给李氏子孙。

她派遣高延福公公到瑕丘召见职方员外郎徐彦伯,托言庐陵王李哲染病,命他秘密赶赴房陵,召庐陵王和妃子、诸子,回京疗疾。

徐彦伯少以文章知名,文辞雅美。

当时的河北道安抚大使薛元超推荐他进京对策,名居榜首,授宗正卿、弘文馆学士,也曾任过齐州刺史。

圣历元年三月初,徐彦伯带领十位寺人来到房陵行宫,宣读女皇敕令:“大周皇子在此,令官人探望。州县刺史长史,务必清点出入人员,不要让闲杂人等出入。”

州县官员不敢怠慢,出入房陵行宫的寺人都要登记搜身。

徐彦伯暗中让一名寺人假扮庐陵王,留在房陵。

李哲穿上寺人衣服出宫,顺利将他迎回洛阳。所过州县,无人知晓其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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