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关中秋旱,遍地沙碛,五谷难生。
永淳元年年初,粮价就开始飞涨。长安粮市上,一石米,原本只要五十五文钱,一直涨到了两百文钱。
关中百姓饥馑,饿殍无数。
二圣决定提前出发,赴东都洛阳逐食。
关中地窄人稠,饥荒、旱灾、地震等灾变频繁,时常缺水缺粮。
作为一国之都,长安人口已经急剧膨胀至近百万,关中盆地的土地承载能力严重不足,粮食供给压力巨大。
大唐朝廷虽然制定了轮耕、休耕制度,但长安的人口实在太多,关中根本无力供养。
为了满足长安的粮食供给,朝廷几乎年年都需要从洛阳调粮。
洛阳身处伊洛盆地,周围河山拱戴,八关护卫。北有太行之险,南有宛叶之饶;东压江淮,食湖海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宝。进可攻,退可守,有形胜险固。
这里四时风调雨顺,积蓄充实,百姓生活十分安逸。
隋炀帝时期开凿的永济渠、通济渠、邗沟和江南运河四条河道,与富庶的江淮流域、太湖流域紧密联系起来,漕运十分便利。
只要江淮、江南丰产,洛阳就不愁没有粮食、茶叶和丝绸等物资。
它有凭险作守的自然条件,有令达四方的便捷交通,有高度发达的物资储备,更有抵御外敌的优势占位。
万家流水,一城风华。与缺水缺粮的长安相比,显然占尽了天时地利。
武照天后十分钟爱洛阳。身在洛阳,既可以监视关中诸王的一举一动,还能逃离长安关陇贵族集团对她的包围。
显庆二年,她以天皇养病需要为由,主张将洛阳提升为东都,在大唐实行两京制。
于是,李治颁布了《建东都诏》,着力营建洛阳,把洛阳紫微城由行宫提升为正宫,成为大唐王朝的东宅。
为了一口粮食,也为了栖养病体,李治戏称自己是“逐粮天子”,在洛阳设立了三省六部分支机构,带着大批臣民,长居于洛阳。
太子李哲留守长安监国,由刘仁轨、薛元超、裴炎等老臣辅佐。
帝驾走后,李哲热衷于游畋狩猎,常常懈怠政务。
叶静能法师与其来往也更加密切,时常化黄金治丹邀宠,受到他的器重。
这天,李哲与叶静能法师从大明宫少阳院骑马出来,数十位禁军护佑其后,一行人往通化门而去。
路过东宫时,李哲远远地朝它瞥了一眼。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住在这里了。
长安东宫位于大兴宫之东,南接皇城,北抵西内苑,为隋文帝时期修建。
在这里居住过的数位太子,下场都不太好。
隋朝太子杨勇被废杀,杨广被臣子所杀。到了大唐,高祖皇帝的第一任太子李建成,被弟弟所杀;太宗皇帝的第一任太子李承乾,被皇帝废杀。
每次踏进东宫重明门,李哲都会想起这些可怜的前辈们。
太子妃韦晚香诞下皇太孙李重润不久,尚在休养中。东宫整日有孩子哭哭啼啼,让他烦不胜烦。
所以,李哲大多数时间都居住在大明宫内的少阳院。
没有了韦晚香的约束,更加落拓不羁了。
叶静能法师回头望了一眼,疑惑地问道:“太子殿下,昨日您邀请宰相薛元超一同去骊山温泉宫的,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李哲略带恼怒地回道:“那老家伙,整日唠唠叨叨,最让本宫烦心!一早就送来一个帖子教训我,说我不思进取,带他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薛元超昨日入宫议事,太子对他置之不理,还兴冲冲地邀请大家去骊山狩猎、泡温泉。
天性贪玩的李哲让他十分失望。
作为太子左庶子,薛元超一宿未眠,连夜笺书太子:
“内苑之地,草木茂盛,险陡异常。殿下截擒飞鸟、追逐狡兔,若遭逢变故,如何应对?扈从户奴多是反贼余孽、夷狄残类出身,若心怀逆谋,太子殿下又如何防范?为人子者,不登高山,不临深渊,就是为了远离危险。殿下又怎能将自己置于险地呢?”
李哲尚未醒来,笺书已经送到了榻前。
“宰相倚老卖老,这就不对了!殿下二十六岁了,他却一直把您看成是一个无知的孩童!”叶静能法师道。
“是啊,本宫只喜欢和叶法师一起玩,你从不唠叨,也不喜教训人,和你一起不费劲,不拘束,舒坦又自在!”
“二圣不在长安,我们就尽情玩乐。等他们回来了,殿下也只能乖乖做个人君典范!”
对!二圣远在洛阳,今日的长安,唯他独尊。
李哲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
“本宫毕生的愿望,只想做一个吃喝玩乐的盛世王爷,从没想过要与兄长们抢夺太子之位,成为一个安邦定国平天下的伟大帝王。”
“殿下是真龙之命,不管您排行第几,终归要轮到您的!”
李哲坐在马背上,轩轩自得。这种自信,在二圣面前,尤其是天后面前,从来不曾有过。
当他还是英王李哲时,前面排着多位博学多才的哥哥。
更有大权在握的母亲,在朝廷上如日月光华,作作生芒。她的光辉,掩盖了天皇和所有的哥哥。
要说这个太子之位,无论怎么轮,也不该轮到他的头上。
无奈兄长们都太优秀了,以至于一个接着一个,沦为阶下囚或者命丧黄泉。资历浅雹的哥哥们,哪里斗得过一手遮天的母亲呢?
尤其是二哥李贤。
他与母亲都是刚烈性子,犹如铁板钉钉子,硬碰硬,谁也不愿退让一步,最后造成母子反目的结局。
李哲也常常会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英王妃赵氏。
赵氏的母亲是高祖皇帝之女常乐公主。她的辈分很高,年龄却和侄子李治相仿,姑侄俩的关系一向很好。
按辈分,李哲该称赵氏为表姑。
两人一起在宫中长大,青梅竹马,无话不谈。李治就和姑姑商量,来了个亲上加亲,让两人结为夫妻。
武照从曾经的“嫂子”变成了“侄息妇”,长期利用皇后的身份干政专权,扰乱大唐朝纲。
对此,常乐公主颇有微词,常常出言不逊。武照对她也十分不满。
因为一点小事,常乐公主得罪了母亲。
她栽赃罪名,将常乐公主和驸马赵瑰贬黜出京,还强行废除了英王妃赵氏,将其关押起来。
李哲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氏幽死于掖庭。
每每想起她的惨死,便会使他深陷于惊恐之中。
立为太子后,更加胆怯不前,不敢有半分与母亲争权的欲望。
他知道,自己性格柔弱、才薄智浅,根本不被众臣看好。既然母亲喜欢挟权弄势,与天皇号称二圣,那就把朝堂让给她吧!
李哲举着马鞭,手搭凉棚,看了一下万里无云的晴空。“叶法师,今日风和日丽,真是个狩猎的好日子啊!”
叶静能法师兴奋地一拍马尻,大叫道:“是啊!这真是一个好日子!殿下,那些麋鹿、野兔、猞猁都在等着我们呢!”
一声长啸,一伙人扬鞭跃马,追风逐日而去,只留下漫天飞扬的尘土。
大明宫三清殿外,子虚和澄怀从进来,迎面碰到了叶法善天师。
“师父,久闻长安繁华,来这里快一年了,没有好好逛过长安城,今日风和日丽,你就带我们走一走吧!”
“你们平时学业紧张,今日师父就给你们放一日假,叫上石清,大家一起出门逛一下。”
架不住弟子们的央求,叶法善天师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太好了!”子虚兴奋地握着澄怀的手,道,“师兄,你对长安最熟悉,由你来带路!”
“要论熟悉,那肯定是师父最熟悉长安了!”澄怀笑道,“小时候,我父亲以 ‘庶人俊异者’的资格,与好友张说一起入长安国子监读书,我也跟着来到长安,不久就去了江南。师父在长安,可是呆了许多年呢!”
“不管怎样,你们都比我熟悉长安!”
说话间,看见师父换了一袭月白色丝麻便服,从大殿内走出来。
头戴皂色纱罗儒巾,两根罗带垂于脑后,交襟领口镶一寸皂色八宝八仙纹织锦,脚蹬一双皂色十方鞋,身佩一把太乙混元剑 。
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风姿卓然神仙貌也。
石清也赶来了,师徒四人一起出了三清殿。
叶法善天师边走边道:“长安虽然很大,最热闹也就两处集市,东市和西市,各占两坊之地。”
子虚道:“那里都有什么好玩的?”
“东市在平康坊边上,是中原四方珍奇聚集之地,在这里可以淘到大唐各地的特产、珠宝;西市靠近延寿坊,是四夷胡商的聚居之所。”
“听说,这些胡商从万里之外,带来各国特产,都是在此地交易的,又从这里出发,将中原的丝绸、瓷器、纸张、茶叶等物资,通过海陆两条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销往其他国家和部落。”
“是的,长安达官贵人多集中在朱雀大街以东,百姓、富商多居住在朱雀大街以西。所以,长安有东贵西富之说。”
出了大明宫,众人直奔东市。
东市有两条南北和东西大街,呈井字形排列,遍布着笔行、琴行、书行、绢行、衣行、药行、茶行、珠宝行、柜坊、质库等各行各业的店肆,鳞次栉比,十分繁荣。
一路上,车水马龙,人稠物穰。
远远望去,慈恩寺大雁塔巍然耸立,那是长安城里,最拔地参天的建筑。
澄怀道:“师父,弟子觉得,东市虽然是集市,但文化氛围特别浓厚。您看街上,都是文质彬彬的客人,所开的店铺,也多是笔行、琴行、书行之类的。”
“东市附近,有吏部选院、礼部南院、国子监等文教机构,举子进京赶考,都喜欢居住在这一带。因此,这里的笔行、琴行、书行、雕版印刷行、客舍等店肆,会比其他地方更多一些。”
众人边走边看。澄怀忽然发现,石清不见了。
找了一圈,才发现他蹲在一家白水木雕行门前,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摆放在门口的木雕几案和各类笔架、笔筒、茶托、拐杖等物件上的雕刻纹样。
掌柜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和蔼老人,丝毫没有因为石清是个孩童而轻慢他,娓娓地向他介绍起自己的作品。
“白水木雕,源于商周以前。至我这一代,已经传承了数十代。当年,太宗皇帝御用的至尊九龙案,就是出自我祖父之手!”
石清轻抚着一张松鹤延年翘首马蹄足长案,爱不释手。
桌案侧面的牙子上,青松劲挺,分立左右,中间三只仙鹤交颈展翅,直冲云霄。
雕镂精致、刀法繁杂,无论雕、琢、镂、刻、剔,都十分有力、传神,粗犷中带有鲜明的关中特色。
石清问道:“掌柜,您学了多少年,才达到这种娴熟的雕刻技术?”
“像你这么大,我就开始拿起刻刀学艺啦!”掌柜咧嘴一笑,“优秀的雕刻艺人,能拿刀即刻,动刀之前就已打好腹稿,一凿、二刻、三打磨,需要手法精准,刀刀利索,错了一刀,也许作品就成废品了!”
石清若有所悟,赞许地点了点头。
叶法善天师笑而不语,耐心等候着他。
“孩子,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雕刻。”掌柜和颜悦色道,“木头不是死的,它的清香、质感、纹理,还有它被晒得爆裂的声音,都是对世人的一种表白。我们的刻刀,可以让它更换一种形态,使之长存下来。”
“谢谢掌柜!我明白了,无论石头、木头、竹子,还是恒铁,优秀的雕刻艺人可赋予它们新的生命!”
石清叉手作揖,回到师父身边,心中还在琢磨着掌柜的话。
逛了一圈,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又往西市慢慢走去。
一入西市,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和文化气息浓厚的东市相比,这里胡人比唐人多,骆驼比牛马多,入耳皆是西域的胡乐,好像来到了异域他乡。
一群高鼻深目的粟特人,手牵着骆驼,说着听不懂的粟特语,与他们擦肩而过。
和波斯、大食的胡商一样,粟特人非常善于经营,是丝绸之路上最活跃的胡商之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位穿着胡服的中原女子,戴着宽檐帷冠,骑着高头大马,特别引人注目。语笑喧哗,相互交流着什么。
姑娘走后,身后弥漫着来自西域的胭脂香粉的清香,久久不散。
羊肉馆子飘出诱人的肉香味,刚出炉的胡饼散发着麦香味,擦身而过的骆驼留下一股冲鼻的骚味,各种气味交迭在一起。
西市的店肆,更多的是肉行、香料行、布行、铁行、兵器行、酒行、和各国的杂货铺。
在这里,你可以买到波斯的红茶、香料;天竺的穆加香绸、铁力木、砂糖;大食的锡壶、苏麻离青;大秦的火腿、红酒、胡椒。
还有林邑的象牙、犀角、玳瑁;倭国的铜器、珍珠、鹿茸;新罗的人参、牛黄、海豹皮、朝霞油和鱼牙锦。
甚至可以买到来自昆仑国的昆仑奴。
西市有各种新奇的小吃,看见什么好吃的,他们都要尝上一尝。
康居的葱油饼、吐蕃的酥油茶、吐火罗的桃仁胡饼、安国的蟹黄毕罗,都是油油腻腻之食,浅尝即可。
最好吃的,当属清心斋的酥蜜寒具,香脆可口,嚼声能惊动十里人。
还有柳芽坊的樱桃酥山,乳酪经过冰镇,堆放在食盘中,浇上新鲜樱桃制成的蜜酱,舔上一口,酸甜适中,口齿留香。
此时,师父辟谷绝粒的规定,似乎没人顾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