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师徒四人收拾妥当,驭鹤西去,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渭水之滨的长安。
秦川大地,沃野千里,山河壮阔、卉物滋阜。
长安三面环山,东临黄河。东有函谷关和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地形封闭,易守难攻,是名不虚传的关中帝王州。
向南有巴蜀之饶,向北有胡苑之利,更有渭河、泾河、洛河、灞河、沣河、浐河、洨河、灵诏河八条圣水,守护着长安。
此时,长安城正笼罩在落日余晖里,朱霞如锦,云随风流,一弯淡淡的新月初上黄昏。
几只飞鸟正翱翔在天际,一会儿便淡出视线,不见了踪影。
叶法善天师遥遥望了几眼,道:“前面就是明德门,我们步行入城。”
师徒四人随着人流,慢慢走入城门。
长安城方方正正,分为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个部分。
宫城是宫殿区,坐落着两座皇家宫殿。皇城是大唐中央官署所在地,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机要部门都集中在这里办公。
外郭城占地最广阔,划分为一百零八个坊,以朱雀门大街为界,东边为左街区万年县,西边为右街区长安县,分别管辖五十四坊和五十五坊。
城内遍布民宅、府邸、道观和寺院,居住着近百万百姓、僧侣和各国的学者、使节、客商。
华灯初上,八街九陌,商肆林立。各色装扮的唐人、胡人交错其间,掎裳连袂。回望处,红飞翠舞、锦绣成堆。
天色愈暗,灯火愈辉煌明亮,人群愈挨山塞海。
一路上,不少艺人正在当街卖艺,舞狮、盘鼓、高跷、旱船,唢呐声、鼓乐声和喝彩声彼此起伏,热闹非凡。
“今夜长安不同以往,一定有大事发生!”澄怀左顾右盼道。
子虚第一次来到长安,满眼繁华,令他目不暇接。
“在我心中,长安就是如此繁华的!”
澄怀手指前方,道:“师父,师弟,你们看,朱雀大街两侧,羽林禁军沿街列队而立,人手一支火燎,一路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熯天炽地,几乎要把大街两侧的槐树烤焦了。”
“今日,莫不是什么节庆之日吧?”石清眯起了眼睛。
师父道:“今日八月初二,并非什么节日。这些禁军中,有北衙四军、南衙十六卫,也有东宫六率。很显然,长安正举行什么大典,大概人手紧缺,抽调他们来维持秩序的。”
话音未落,身后锣鼓喧天。人群更加喧腾起来,潮水般地向城门涌去。
叶法善天师不喜欢嘈杂,皱起了眉头。 “我们走吧,再向前走一坊,就是崇业坊,师叔祖正在玄都观门口等着我们。”
在人流中逆向而行,颇有些艰难。
还未到达崇业坊,迎面遇见叶静能法师带着两位弟子,正一路寻来。
看见师叔,叶法善天师激动地挤出人群,上前叉手行礼,道:“一年时间未见师叔了,侄儿在江南甚是挂念,今日终于与您相聚了!”
叔侄相见,分外高兴。弟子们也一一拜见了师叔祖。
叶静能法师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
“侄儿,你来得正是时候。今夜,二圣的爱女太平公主下嫁驸马薛绍,迎亲的队伍马上就要经过此地了!”
熊熊火燎,映在叶法善天师的脸上,照出一脸的明艳。“怪不得,今夜的长安是如此热闹!”
太平公主闺名李凌月,生于麟德二年,是二圣唯一的掌上明珠。
叶法善天师归隐江南时,她刚满三岁,算起来,今年应该芳龄十六了。
仪凤年间,曾有吐蕃使节前来大唐,为吐蕃赞普求娶太平公主。
武照天后舍不得公主出嫁外邦,便在洛阳紫微城内修建了一座太平观让她入住,以出家修道为借口,婉拒了吐蕃的和亲请求。
叶静能法师道:“京中那么多勋贵名臣之子,太平公主谁也看不上,偏偏在一次宫廷宴会上,相中了城阳公主的三子,人称蓝田公子的薛绍。”
“城阳公主是天皇的同母胞妹,两人自幼相伴,同气连枝,手足之情十分深厚。这桩婚事,真是亲上添亲了!”
“薛驸马虽然是天皇的外甥,但他只是东宫一名从六品上的奉议郎,太子贤被废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样的出身和官职,并不是天后所满意的!”
“记得当年,城阳公主巫蛊案发。天皇向来偏爱这个妹妹,既没有削去她的公主封号和食邑封,也没有将她幽禁起来,只将驸马薛瓘贬为房州刺史。”
“哎!天有不测风云!城阳公主随驸马上任,不幸薨于房州。天皇撕心裂肺,哭之甚恸,连续五日不能上朝视事。亲自派人前往房州,将其迎回长安,陪葬昭陵。”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治依然怀念着城阳公主。
他深深觉得,只有将太平公主嫁给薛绍,才能慰藉妹妹撒手人寰,在他心中留下的无限遗憾。
很显然,在这件事上,李治有点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了武照对薛绍的反感。
但她不能打击天皇眼里的这段天作之合,只能寻借口推掉这桩婚事。
她说:“薛绍的两位嫂嫂,皆不是贵族出身,尊贵的大唐公主,岂可与田舍之女成为妯娌?”
言外之意是说,太平公主嫁给薛家,实在是太委屈了。
李治自然明白,这是武照的推托之辞。
薛绍长兄薛顗,娶妻萧氏,为凌烟阁功臣宋国公萧瑀的侄孙女。兰陵萧氏是四大望族之一,既为皇亲,又为显宦。
二兄薛绪,娶妻成氏,虽不像兄嫂出身名门世族,但他的儿息妇娶的是河间王李孝恭将军的曾孙女。李孝恭是太宗皇帝的堂兄,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河东薛氏,本就是显赫望族。何况薛绍是他的嫡亲外甥,又是太平公主自己看中的佳婿,怎会委屈呢?
李治丝毫没有顾及武照的不满,亲自书诏赐婚,封薛绍为散骑常侍、右武卫将军、驸马都尉,下令长安放夜三天,祝贺公主大婚。
叶静能法师正介绍着薛家往事,一支披红挂绿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从明德门进城,沿着朱雀大街,浩浩荡荡地走来。
队伍延绵,足足有十里之遥。
“侄儿你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嫁妆,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恩宠逾制,贵盛无比!可见公主在二圣心中的地位,真是至高无上啊!”
师叔挥舞着双手,红光满面,眼中几乎跃出星子来。
叶法善天师极少看到他因兴奋而失态的样子。
本想催促师叔带他去玄都观,又觉得有些唐突,只好应付了一句:“听说,太平公主无比聪慧,为了这桩婚事,费了不少心机。”
“是啊!是啊!”师叔却越说越神采飞扬起来,“刚开始,天后一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公主略施小计,让二圣下了赐婚的诏书。”
那日,叶静能法师正在御前诊脉。
太平公主身穿细鳞盔甲,头戴凤翅战盔,手持一支长戟,腰挎三尺陌刀,身上背着一壶箭,脚蹬联珠团窠纹羊皮战靴,一身将军装扮,叮叮当当大步流星地跨入大明宫紫宸殿。
身后,还有两位禁军帮她抬着一张六钧弓。
他看见太平公主走到龙榻前,甩开臂膀就跳起舞来。
二圣惊讶得说不话来。
众人看着太平公主小小的身板,在宽大的战甲中左右摇摆,翩翩起舞。谁也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曲舞罢,太平公主让禁军支起六钧弓,取下一支羽箭,想将箭射出。
无奈身单力薄,憋了半天,无法将弓张满,逗得李治捧腹大笑起来。
他挑起帷帘,道:“朕的太平公主,你这是要做什么?想学男儿开六钧弓,阅八阵法吗?”
武照也笑道:“六钧弓,顾名思义,张满弓需六钧之力。我看太平公主,再吃十年饭,也拉不开这张强弓!”
太平公主气呼呼地扔了弓箭和陌刀,脱去细鳞盔甲,扑到李治怀里。
“父皇,您看,阿翁的铁骑东征高句丽、西破突厥,名震天下。女儿长大也想从军,帮您一统突厥、吐蕃、契丹、奚族、铁勒、靺鞨、室韦。普天之下,莫非唐土;率土之滨,莫非唐臣!”
李治听了,眉眼像春日里细嫩的柳芽,叶叶舒展开来。
太平公主撒起娇来,他只有投降的份。
他轻轻抚摸着公主的发尾。
“我大唐开国,是以杀伐武功定天下的。可惜,女孩儿上不了战场,做不了武官。不然,朕封你为骠骑大将军,横戈盘马、从平四方,定可取李勣之功!”
太平公主乌黑的眼珠子滴溜一转,羞答答地抬起头来。
“既然我是女孩儿,不能耍枪舞剑,保家护国。那么,请父皇将这一身装备,赐给驸马可以吗?”
李治忍不住“噗哧”一声,会心而笑。
心里想道:“这孩子,简直就是以天后为模勒,复刻出来的!”
太平公主自幼在深宫中长大,常伴御前,聪明任性的她,见识了那么多政治角逐,不知何时学会了设计铺谋,为自己谋求需要了。
不仅相貌与她母亲相似,连秉性也带着几分相似的倔强和精明,言谈举止中常常见到她非凡的政治见识和智谋。
二圣日夜操劳国事,忘记太平公主早已至破瓜之年,已经过了《唐律疏议》“男年二十加冠、女年十五及笄,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的规定。
“天后,朕倒觉得,这俩孩子,还是挺般配的。朕已经让太仆卿卜了他们的九宫年命。”
“结果如何?”
武照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们为太平公主的婚事争辩了许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太仆卿根据两个孩子的天干地支,宅命两相配合,上应天星,合成八宅游年卦象,卜得福德婚卦。福德婚主长寿有福、男女和谐、积德积庆、终生安康,乃是上吉之配。”
武照再也无力反驳。
一张九宫福德婚卦,终于为他们换来了那道赐婚的敕旨。
“师父,您看,新妇子来了!”澄怀、子虚和石清看见迎亲队伍从大明宫接了太平公主回来,也激动得欢呼雀跃、手舞足蹈起来。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最隆重奢华的一次婚典。长安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到朱雀大街来围观这场盛世婚典了。
他们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只能向前走,跟着迎亲队伍在朱雀大街走了一圈,又一路北上,走到宣阳坊万年县馆外。
两位伴身喜娘,用点璎玉杵将喜红色百鸟朝凤纹样的车帷轻轻掀起。
太平公主拱手垂裳,以缂织折枝牡丹喜扇遮面,端坐在婚车之内。
透过轻薄朦胧的豆青色绢丝,公主眉目含春,一脸娇羞。
惊鹄高髻两侧,簪了两枚黄金贯红珠桂枝步摇,居中一只黄金点翠嵌红珠九凤爵,额坠贯红珠黄金垂丝穗,云鬓花颜,婀娜无比。
一袭千岁绿盘金蝶戏牡丹宽袖钗钿礼衣,玉石点缀,翚翟备色,璀璨生辉;肩袖处手刺佛手、石榴、桃子纹饰,流彩飞花,熠熠夺目。
腰间绛红结缨,蔽膝饰出水芙蓉,络穗披彩,裙裾边露出一双千岁绿百合纹翘头履。
围观的百姓齐声踏歌,高喊着:“新妇子!新妇子!”
等候在万年县馆外的薛绍,头戴皂色硬脚幞头,身穿胭脂红葫芦纹天华锦礼衣,直襟宽袖,衣领手刺盘金方胜万字,腰系木红色四合如意纹巡方带,绞丝玉片环腰排列,胭脂红长裈,脚搭皂色波斯羊皮靴。
他的眉眼中流淌着洋洋喜气,不停地叉手向恭喜他们的百姓致谢。
在司礼的催促声中,披红玉麟马环车三匝,恭迎公主下车。
一位身穿绯色澜袍的女官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平公主下了婚车,百姓又掀起一阵欢呼声。
跨过火盆、跨过马鞍、跨过米袋,一群身穿锦衣华服的金童玉女跟随他们身后,一路抛撒五谷杂粮。
薛绍从一位寺人手中接过一张桑木长弓,朝着檐上檐下连射了三箭。
三箭定乾坤,夫妇并拜,共饮合卺。比翼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连理枝,两个有情人,终结琴瑟之好。
看着太平公主和薛绍执手相携,一起走入张灯结彩的万年县馆,烟云月帔飘飘袅袅,凤尾裙裾逶迤数丈,子虚心里比新郎还激动。
他悄悄推了一下澄怀的胳膊。“师兄,有一天,你也会像薛驸马一样,一身红装,成为别人的新郎的。”
“不!我发过誓,此生不婚不娶,和师父一样,终身习道。”澄怀唇角紧闭,目光坚定,似乎真的将一个念头当成了终身誓言。
“我并不觉得,成亲会干扰你的修行,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适合你的,不一定适合我!”澄怀道。
子虚无言以对,只能投以浅浅一笑。
眼前浮现起太鹤山洞天的那一场漫天大雪。江山素净,满阶雪满,将来,谁会和他携手相偎,一步一步登上混元峰呢?
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红烛催妆,青庐交拜。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与心仪之人经历一场隆重的婚典。与君却扇,与君结发,与君终老。
繁华落尽,人群渐渐散去,一切归于宁静。万年县馆门口只剩下几排寂寞的纸灯笼,和几位昂首挺立的羽林禁军。
心间的热忱渐渐消褪,叶静能法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和严肃,举头望了望夜空。几点残星,一勾新月高悬中天。
“夜深了,大家先回玄都观住下,明日午后,再带你们入宫面圣。”
众人跟着他,一路步行,回到了崇业坊玄都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