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空明净,千峰一色,一群仙鹤翔集于青田太鹤山洞天,白羽叠霜,浮影交横,声声清唳划破了长空。
大唐江南道腹地,多奇山异水,尤其是括州括苍一带,放眼望去,入目皆是妩媚青山。
道家地上仙境,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
修道者,须几经洪炉试炼,功德圆满,方可成道为仙,居于神仙洞府或壶中天地。
青田太鹤山洞天何时被列为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谁也不得而知。
看那溪上风清月白,山中鸟语花香,田间青芝葳蕤,可知此地,必是隐士高人绝俗避世的圣地。
微雨初歇,太鹤山混元峰上山色空蒙,风烟俱净,翠色落在眼底,仿佛能掐出水来。
一个身影从白鹤洞里徐徐而出,远远望去,松形鹤骨,轩然霞举。
那人头戴一顶松翠色上清莲花束髻冠,别一支同色子午簪,两鬓各垂一缕长发于胸前,淡淡一抹八字胡,下颌垂一缕长须,显得器宇不凡。
身着一袭沈香茶色直襟宽袖褙子,领口镶一寸穹灰色宽边,腰系同色缨带。褙子长至小腿,底下露出一双玄青色的平步履。
栖隐于此的,是大唐著名道士叶法善天师。
群鹤还在空中翔集,仿佛是从薛稷的《啄苔鹤图》中飞出来的。
叶法善天师抬起略显倦意的眼眸,望了飞鹤一眼,举起双臂,手托天理三焦,默运虚元,通幽洞微。
山间雨后清气,沁人心脾,身心得以洗濯,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贫道一生以苦修为己任,修得七品灵人,潜行阴德,济度众生,在瓯江流域广开灵宝仙坛,传道授真、点化世人。如今六十有四了,不知还能行道多少年呐!”
他嘴里喃喃自语着,收起三清指,两仪合心,气回丹田,举步往山崖边走去。
叶法善天师是括州松阳卯山人氏,祖上四世习隐,皆有摄养占卜之术,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
按常理来说,出身于上真世家,将来,他也会继承衣钵,成为父亲那样的火居道士。
为乡人飞符治病,厌劾鬼神,收一些香火钱和功德钱,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年少时,父母突然病故,撒手离开了人世。
子承父业是最便捷的出路。于是,他开始游历名山大川,遍访高道名师。
入天台、四明;历会稽、天目;涉天柱、姑苏、句曲;游洞庭、衡霍诸岳;过剑水、登赤城、寻罗浮胜迹。
经过三十多年的勤修苦练,融摄上清茅山法脉、太清正一法脉、太上洞渊法脉、西山净明法脉,叶法善天师集各家之长,修成仙家正果,成为誉满天下的大德高道。
世人皆知他是人间真神仙,极少有人记得他的字是道元,道号是罗浮真人,一声“叶天师”,便是最亲切的称呼。
叶法善天师巍然伫立在混元峰山崖边,身姿像一棵千年老松。
倚栏远眺,远山绵延起伏,淡若水墨,半浮于浩渺无际的云海上。悠悠一脉瓯江,在千岩万壑之间蜿蜒穿梭,碧水兀自东流。
凛凛目光,由远及近。
叶法善天师轻轻挥舞手中的太乙拂尘,仰天长啸一声。
清越的啸声如波涛湱然,在山林间澹澹漾漾,风摇松枝,叶尖的晨露簌簌落下。
数只神姿绰绰、清霜白羽的仙鹤听到他的啸声,从清幽深远的秋空中疾飞而来,围绕着他交颈而翔,清唳不止。
领衔的仙鹤盘桓数匝,款款收了羽翅,神采昂昂地降落在他的身边。
这只仙鹤名唤乌翎,是叶法善天师的坐骑,也是混元峰上年纪最大的仙鹤。
它丹顶承日,颈腿亭亭,素仪翩翩。喉颊颈处,晕染浅浅水墨,尾羽霜翎不染,翼尖几排飞羽却像泼了焦墨似的乌黑发亮。
“马来皆汗血,鹤唳必青田。”叶法善天师伸出手,轻抚那修长的玉颈,“青田之鹤,轩轩仙姿,多少诗人为你们作诗作赋,让你们多了一个雅人韵士的身份。”
上古时期,就有仙鹤巢于太鹤山混元峰上,年年生子,繁衍不息。这些仙鹤日啄青芝,夜饮仙露,与神仙一样赖以永年。
乌翎从不饮啄人间腥荤,千年清迥明心,青芝玉露滋养,早已位列天上仙籍。
它长唳一声,似乎很认同他的说法。
“乌翎,你知道在大唐,谁最会画鹤吗?”叶法善天师道。
乌翎不会说话,只是歪了一下长颈,等待着他的答案。
“世人言鹤必称稷,薛稷是大唐最擅长画鹤的名家。 我在长安宫中见过他的《啄苔鹤图》,画中六只仙鹤,顶之浅深,氅之黧淡,喙之长短,胫之细大,膝之高下,皆形神兼具,呼之欲出,真不愧是神品之作!”
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群鹤受到惊吓,呼啦啦地全部飞去了,只剩下乌翎立在原处。
有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师父,您至日闭关,仙鹤们就遁迹不见了。刚一出关,这些仙鹤又闻声而来,翔集于空中。您与它们,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翠竹掩映的山径上,出现一位小道童。
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穿着一件月影白色交襟道衫,同色束脚长裈,发髻上束着一根皂色罗缨,脚蹬一双胡桃色布履,身姿轻盈如燕。
看起来,年纪不过六七岁。
叶法善天师轻抚长须,拍了拍乌翎的朱冠。一声纤婉引吭,乌翎振羽飞去,转眼成了浮影一点。
“鹤为一品神鸟,通天地、知玄黄,乃是清虚妙物,可以高人隐士之礼相待。我们为人,也要做个清虚者,清为清其心源,虚为虚其口海,切不可粗鲁暴戾!”
“是!石清牢记教诲!师父,您是因为喜欢这里的仙鹤,才来到太鹤山洞天的吗?”
叶法善天师手指远方道:“昔日,师父披蓑戴笠,访贤天台,一个人轻舟急桨,沿着这条清冽的瓯江顺流而下。途经此处,系舟上岸,慕名游览了这处洞天福地。”
“听清溪观的老道说,当您登上混元峰,看见松荫满涧,落花迷径,山壑清风不绝,白云随步而起,更有数十只仙鹤,口衔青芝,翩然而来,仿佛在迎接您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呢!”
“这里的山容水色,处处令人痴迷。师父当即发愿,学道归来,一定要在太鹤山洞天岩栖谷隐。”
“龙朔三年,您被召入长安宫中,侍于帝王之侧。师父抛下繁华,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
叶法善天师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那时候,师父四十七岁,生性恬淡寡欲,只想栖迟林泉之下,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闲云孤鹤。侍君五年后,辞别长安,重新回到江南,晏息于太鹤山洞天。”
“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掐指一算,您从长安归来,悠悠十二载已经一晃而过了!”
叶法善天师的目光追逐着秋空中的那一点浮影,嘴里轻声道:“石清,师父闭关三月,你与师兄们,每日可殷勤读书习道?”
“大师兄每日督促我们研读道家经典,学习卜辞、符箓、胎息、打坐,还有操琴、习剑,样样都不曾懈怠。我们期望与师父一样,早日遹开道脉呢!”
叶法善天师却摇了摇头。
“为师三位弟子,就属你领悟能力差些。学道三年,一事无成,要是真的有你所说的那样勤快,何愁道脉不开呢?你啊,要好好和两位师兄学学!”
“弟子年幼失亲,之前,从来没有人指点过我的学业!”石清羞涩地低下了头,“师父,我也用功学习了,无奈天资愚钝,样样功课都比不过他们!”
“不要拿天资说事,你并不笨拙,小小年纪,就会一手雕刻技艺,雕什么像什么。好好努力,勤能补拙,终会有收获的!”
面对这种不开窍的弟子,做师父的只能好言相劝。
“是!”石清嘴里回应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匣子,递给师父,“弟子刚才下山,在丹山门外遇见猎户张德良,他说,一个月前家中喜得麟子,今日上山捕猎,给他娘子补补身子,还托我给您带几只喜蛋、喜果,红艳艳的,很是好看!”
叶法善天师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只苏木染红的喜蛋,还有一些喜果、喜糖。
阖上匣子,还给石清。
“我们道士一生斋堂素食,不食荤腥,以生果、清泉充饥,连五谷十粮都得少吃,绝粒才能养性。这些东西,还是送给山下混元书庐的学子吃吧!”
石清噘着嘴,满怀失落,郁郁地把匣子塞到袖子里去。
“师父,张德良也是一片好意,只想与我们分享他的喜悦而已!”
小时候,石清寄人篱下,饿过肚子,只有吃饱了,才会让他有安全感。
这么好吃的喜蛋、喜果送给别人吃,心里真有些舍不得!
“喜得麟子,自然是好事。一年前,张德良求我赐他一张金符。他平时杀生过多,奸邪绕身,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师父见他诚心诚意,便送了一张送子金符。”
“所以,张德良投桃报李,送您东西表示感谢呢!”
“既然心愿达成,就要多多积善积德,不应该再行屠戮了!送不送东西,师父无所谓!”
话音未落,又跑来两位白衣小道,神情紧张,气喘吁吁。
“师父,师父,大事不妙!”
“澄怀,发生何事了?你慢慢道来!”
那位名唤澄怀的小道,是叶法善天师的大弟子,年纪比石清略长一些。
他稳了稳情绪,低头施了个叉手礼。
“猎户张德良在后山密林里追捕几只白鹿。两只大鹿为了保护一只小鹿,身中数箭,跌下悬崖,挂在半山腰的一株梅树上,张德良为了捡鹿,不惜涉险爬下万丈悬崖,结果……”
“结果如何?”
另一位小道名唤子虚。看样子,也是惊魂未定。
他惶惶地瞥了澄怀一眼,接着说道:“张德良失足跌下了山崖。小鹿见大鹿掉下悬崖,悲痛欲绝,纵身一跃,也跟着跳了下去,生死不明。师父,您赶紧去看看吧!”
师徒四人急匆匆地沿着小径下山,跑到混元峰后面的绝壁下。
张德良掉落在一块石头上,面目全非,已经死去。
他摔落时,把梅树上的两只大鹿也带了下来。苍崖下,一片血腥,满地翠羽般的的青芝,溅满了斑斑驳驳的血痕。
石清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子里的匣子。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叶法善天师不忍直视,闭上了眼睛,右手指掐收魂诀,“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吉凶之事,皆出于身啊!”
“师父,您快来看看,这只小鹿还有一息尚存!”
叶法善天师转过头,循声望去,看见子虚在青芝丛中捧起一只幼小的白鹿,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石头上。
想必就是那只跳崖的小鹿罢!他立刻走了过去。
小鹿浑身呈梨白色,双目紧闭,眉间隐隐约约有一朵润红色的祥云纹,看起来还不到一岁。
可惜它口鼻出血,意识全无,纵有一口气在,也不过是游丝一息了。
叶法善天师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家伙,它五脏六腑俱裂,一缕残魂,不出片刻,即将灭去也!”
“多漂亮的一只小白鹿啊!”子虚心中涌起一阵怜惜,眼角的泪花快要挂不住了,“师父,您是人间真神仙,快救救它,说不定,它会活过来的!”
叶法善天师喟然长叹。
“善恶承负,天道循环;承者为前,负者为后。父辈造杀业,为何让子孙受报呢?张德良死了,是解脱了,可他的孩子无辜蒙其过谪,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这只小鹿,又做错了什么?要连传其灾啊!”
子虚苦苦哀求道:“师父,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您一定要救救它!”
叶法善天师沉吟了片晌,道:“澄怀,你去紫霞宫拿莲花天师盏来!”
澄怀应声,急忙而去。
不一会儿,取来一只玉簪绿色的琉璃天师盏,轻而薄脆,光润如玉。七瓣莲花盏身,盏中躺着一支琉璃莲蓬,莲子饱满,粒粒分明。
叶法善天师伸手在小鹿的额间轻轻一挥,将其元神取出,放在莲花天师盏中。
“师父取小鹿的元神养在其中,如果它足够坚强,大约三年,便可托生化形。至于是复生为一只白鹿,还是修成人形,全靠它的造化了!”
澄怀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道:“果然还是师父有办法!”
叶法善天师将莲花天师盏交给子虚。
“子虚,你最爱读《庄子》,他说,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求善本不为名,但我们勿以善小而不为之,勿以恶小而为之。你生性纯良,有慈爱之心,为师很欣慰。今后,这只莲花天师盏就交给你保管了!”
子虚抹去腮边的泪痕,欢天喜地地接过琉璃盏。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白鹿,正安卧于琉璃莲蓬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师父,我该如何豢养小鹿的元神?”
“太鹤山中多青芝,可安精魂,你每日采撷一支,萃取精华,日日滋养浇灌就可以了。师父空闲了,就会来帮它修复元神的,期待有一天,奇迹能发生吧!”
子虚这才破颜一笑,颔首称是。
“这些肉身,皆已清灭,通知张家来领尸,三只白鹿就地埋了。”叶法善天师道,“等你们处理完了,一起去清溪观风吟殿,师父有要事告知!”
说完,他的眉眼渐渐紧锁起来,一个人踽踽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