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要出事情,总觉得离开帝都,她与墨染会越来越远,远到可能永远无法再见了。
碧云见她神色黯淡,也不再说话。
大军行到十里亭,夜悠雪走出玉辇,站在高处只一眼就看见了君墨染。
十万大军身着甲胄,军旗迎风而动,猎猎作响。
三呼万岁,响天动地,气势磅礴,杀伐陡然。
偏偏在大军前,多了一抹清雅素影……在那漫天漫地的杀念中,犹如轻云一朵,微风一缕……
他穿着朝服,白衣云纹,紫带广袖,跪在军前,仰头看她。
“墨染……”她下意识喊了声他的名字,开启了樱唇,却只有唇形颤动,没有实质声音。
君墨染轻轻一笑,也动了动嘴唇。
离得太远,夜悠雪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看得出他在说什么,他说,悠雪。
在这场大战前夕,十万兵将远赴战场的决杀中,她贵为天子,他身为人臣,她站在高处,他跪在尘埃……然后,她喊他墨染,他叫她悠雪。
他们是相爱的。
明明是相爱的!
为什么,在一瞬之间,她有了落泪的冲动。
仰起头,把眼泪逼回眼眶,她不曾软弱过,今天,更加不会!
深深呼吸着,她搭上碧云的手腕,姿态高贵走下玉辇,步步行来,一身青凰朝服迤逦在地,图腾翻滚,额前十二道玉旒摇摆不停,南晋的女帝陛下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走来……
谁都不知道,那玉旒下,女帝的目光仅仅只在一人身上。
那人含笑着,洗尽铅华,温柔对视。
分明有十万生灵,可我眼中唯你一人而已。
……
夜悠雪走到十里亭前,焚香祷告,将三柱高香插在香炉中,指天立地,要与大沉一决死战!
十万将士跪地,甲胄沉重的声响连成一片,剑锋犹在,要与大沉一绝死战!
夜悠雪慢慢走到虹影面前,将碧云手中漆盘里的虎符拿来。
虹影低下头接了虎符,耳边突然有夜悠雪冰冷声音:“为了虹时,保护好君墨染。”
虹影猛然抬头,就见女帝一脸安然,好像刚刚那句话是幻听一样。
夜悠雪看着他,菱唇勾起薄笑,没有说话,转身朝君墨染走去。
托盘挡住了众人视线,碧云趁机将一个锦囊迅速塞进虹影手中,悄悄道:“陛下的密旨,请将军离开帝都再看,楚王殿下去了封地,此刻应该正与虹时公子在一起,将军还请谨遵圣命,不要让楚王殿下为难……”
虹影握紧手中锦囊,一双寒眸蹦出凶光。
夜悠雪走到君墨染面前,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君墨染也不急,浅笑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片刻后,夜悠雪从袖子里拿出玉质的物件,弯腰,挂在君墨染紫绸束带上。
那是一个玉色玲珑球,里面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因为雕工精细,镂空的地方只能隐隐约约看清楚玲珑球内是个圆形的物件,几缕藕色的飘带垂在玲珑球下,华贵典雅,是件价值连城的腰饰。“带着它。”夜悠雪低声,“答应我,不要拿下来,还有,我等你回来。”
君墨染抬眼,柔笑,“好,我答应你。”
……
号角吹起沉重的宫音,十万大军启程,远离帝都,奔赴血染千里的战场。
夜悠雪站在城门上,远远看着他们离去,卷起的尘土被风吹进眼睛里,红了一片。
你答应过会回来,我等你。
墨染,我等你。
游魂关是大沉与南晋两国关隘。
虹影令十万大军奔赴游魂关时,大沉已经在攻城。
这是近十天来大沉的第三次攻城。
与之前两次不同,这次大沉攻城异常疯狂,甚至不计死伤,只要能打开通往南晋的第一道关卡。
大沉将士的血染红了这片土地,南晋已不是在用高驻的城墙抵御,而是在用性命来拼杀。
君墨染与虹影一到游魂关,虹影立刻调遣人马死守关口,君墨染不顾反对登上城楼,往下看了一眼,即便是如他这般心静如水的人也不由得收缩眼瞳。
满目疮痍。
战场上最残忍的事不是死亡,而是没有价值的死亡。 游魂关外尸体堆积,焚烧了一半的战旗,失去主人的战马,以及,那高高耸立在不远处的熟悉图腾……
“相爷!”虹影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这里不适合你待,相爷还是到城里驿馆歇息吧。”
君墨染头脑发昏,容色苍白,摆了摆手,“不,这里既然是战场,本相既然是监军,就不能离开。”
“可是……”虹影身为虹家家主,自然知道君墨染从未离开过南晋,身子更是人尽皆知的孱弱,虽说他是监军,实则也是军师,要是能留在游魂关助自己一臂之力自然是最好的。
可是临行前女帝的那番话,以及现在怀里拆开的密旨……他只能再劝道:“相爷身子不适,还是请……”“不必说了,通知众将到关口,本相要重新布置兵防。”
虹影犹豫一下,只好点头:“是。”
君墨染召集游魂关的守将,兵防图一推,有着白衣明相之称的优雅男人坐在帅位旁,手持小棋,在沙盘上不断计算着彼此兵力。
虹影看了看沙盘,上面以与实际情况缩了倍数的模具打造,山峦起伏,城镇排列。
他指着游魂关外的一处险地:“现在沉国二十万大军就驻守在这里,此处是大沉国境的充城,再退一步就是大沉重镇明州,再进一步就是游魂关,退可守,进可攻,是难得的兵家险地。”
君墨染将战旗插在那里,轻声问道:“大沉主将是谁?”
虹影是随他一起来的,因此把目光扫向身后诸将,诸将看了看彼此,嗫嚅:“这……属下不知。”
“恩?”君墨染眯眸,狭长的凤眼清冷一片。
“属下当真不知,这次大沉来得突然,几次进攻都没有见到主将,属下疲于应对守城,因此……因此……”在君墨染的视线下,蔫蔫没了声音。
君墨染慢慢睁开眼睛,眼眸深处寒意扩散,他指尖在旗子上慢慢点着,蓦然想起白天看见的修罗战场,以及没有后路,近乎厮杀的进攻。
凤瞳忽然眯成一线,心里的声音已经唤出答案。
是他。
天下间也只有那个男人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来,天下间也只有他会是视人命如草芥,用这种方式进攻南晋,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君墨染慢慢低下头,看着沙盘上遥远的大沉帝都,那里百年繁华,但在沙盘上也只有小小一点,微不足道。
“现在要屏退大沉进攻有两个办法。”君墨染沉下声音,指着不远处的充城,“其一,围魏救赵,突袭充城,逼迫大沉撤军营救,解游魂关之危。”
“围魏救赵……”虹影沉吟片刻后,微微蹙眉,“可是现在双方兵力相当,如果抽调大军暗度陈仓偷袭充城,游魂关便兵力不足,难以抵挡大沉再次进犯。”
君墨染点点头,轻轻一叹,“不止如此,一旦游魂关失利,南晋门户大开,沉国大军将直指帝都,而我们留在充城的人马会陷入孤境,生死难料,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虹影眉心拧成川字,“那么,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就简单了。”君墨染含笑,细长的凤眸闪烁着奇异华彩,抬眼一笑,令人惊艳屏息,“刺杀大沉主将,然后生死力拼,这样的话应该有七成胜算。”
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不能轻举妄动,大沉号称以二十万大军进犯,实则只多不少,二十万也仅仅是概数。南晋处于守方,游魂关常年驻守着几万虹家大军,虽说兵力上与大沉有悬殊,但这些人马世代留守边关,各个都是精英,以一敌十或许夸张,但绝对没有太夸张。
然而,这次自帝都而来的十万大军是女帝麾下亲兵,表面上看来是挥军北上,实则有牵制虹影的用意……
听着君墨染的第二个办法,虹影一言不发,将目光落在充城上,仔细看去,看到充城之后的明州。
与南晋帝都深处中原不同,大沉帝都就在明州后方,倘若能直达明州,便也就是逼近了大沉命脉所在。
……这场仗,说是击退强敌,可女帝陛下的心又岂是区区这点?
怀中密旨还在滚烫着提醒此战“真正”目标,身为虹家家主,他别无选择。
过了半晌,虹影暗中咬牙,抬眼看着君墨染,沉声道:“刺杀主将九死一生,况且现在大沉主将神秘莫测,相爷可有办法窥视一二?”
“办法呀……”斜飞而起的长睫缓缓垂下,君墨染手指在标记着大沉军营的地方反复徘徊,过了片刻,他突然拔起那里的旗子,在指尖轻晃:“那就……派使臣议和吧。”
“相爷的意思是,以议和为由,探查虚实?”
“……不。”君墨染看着手中小旗子上的“沉”字,突然笑了开来,慢慢放柔了语气,“议和为由,刺杀为实。”
“什――”众将听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君墨染抬眼,清雅绝代的容貌绽开浅笑,“这个人,必须要让对方毫无防备。”
“……”众将看直了站在沙盘旁那白衣紫带的绝世美人,君墨染美名天下皆知,除了虹影,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意识中的君墨染该是病孱纤弱,以文智傲人,而非现在这样,眼神中有禀然而动的凶猛杀气。君墨染确确实实病孱纤弱,素颜苍白,薄唇惨淡……可,也就是这样的君墨染,在微笑浅谈之间,那看不见的杀念又沉重而果断。
执笔抚琴,七步内,决杀千里。
可偏偏眼神又是那么的温和,黑瞳深深,紫芒幽暗,“刺杀”两字何等凶险血腥,被他那样清华的声音说出来,不见杀戮,平添润雅。
虹影看着君墨染,抿紧了薄唇,有一瞬之间,他想把女帝的密旨拿出来……然而,君墨染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微微侧首,银缎雪发倾落肩下,笔直的目光扫向在场每一个人,然后慢慢轻笑:“本相,正是不二人选。”
“相爷请三思!”众将这时才反应过来,除却虹影,齐齐跪下。
君墨染或许只是文官,或许足不出京,或许是连见都很难让人见到……但,白衣明相,天下皆知,在南晋百姓心目中,君墨染三个字甚至超过了夜悠雪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本就已经对这位惊才绝艳的相爷敬畏有加,又怎么能让君墨染去冒险刺杀敌国主将! 何况这次是有去无回的任务,何况成功的可能性小得近乎于无,又何况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让君墨染去赴险,少了这位白衣明相,南晋的天要坍塌一半!
“本相早已三思过了。”君墨染慢慢弯起唇角,露出令人心安的温和笑意,“若没有几分把握,本相会送上虎口吗?”
“但是……”虹影疑惑。
“没有但是。”君墨染仰头,看了看年久斑驳的屋梁,轻轻漾起微笑,“这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一步,除了本相,谁也做不到。”
虹影凝眸片刻,咬牙道:“相爷身为监军,不能亲临战场,本帅绝对不允许相爷拿生命开玩笑。两军交战,本就是你死我伤的拼杀,相爷要以使臣身份刺杀主帅,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君墨染低下头看着虹影,这个南晋虹家的年轻家主,有一身绝高武功,一腔为国忠心,有他镇守游魂关,可保南晋盛世太平四十年……所以,他必须留下虹影,让他活着,让他为夜悠雪守着这天险屏障。
对面的敌人是凌祯轩,他本就是为他而来,要避开这场血战,要力保两国平和就必须做出牺牲。
那么……
君墨染,才是化解战乱最好的人选。
他看了虹影片刻,慢慢地笑了,垂眸,勾唇,“本相不是光明正大的人,虹将军,本相代天子行皇命,并不是在与你商议,而是让你知道,本相此行已成定局,你不必多说,多说也无益。”
虹影定定看着面前这个病弱的男人,长久沉默之后,沉沉问道:“相爷如果一定要去,本帅也不敢阻拦,待本帅上书陛下后,相爷就可以随意,但是在那之前,请相爷不要轻举妄动。”
“哦?”君墨染含笑,“若本相执意前往,将军还想扣押本相不成?”
“本帅不敢。”虹影俊美硬挺的脸冷若冰霜,“相爷是监军,本帅胆子再大也不敢扣押相爷,只是请相爷‘好好’考虑,外面兵荒马乱,相爷暂时还是不要离开游魂关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