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天闷热,一股风吹来,君墨染抿唇轻咳,低低一笑:“这身子……阡陌,若不是你来了,只怕便要寒毒复发了。”
他身体极差,半个月前便卧床不起,幸好花阡陌找上门来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了一步。
花阡陌看着他素白的脸色,轻叹一声:“大殿下,你的寒毒我能解,可是你的身子当年伤得太厉害,若不好好静养调理,是会出大问题的。”
“无妨,我心中有数。”君墨染微笑,“能留着这条命已是万幸,至于以后……谁又知道呢,我纵使医好身体,说不定也会早早死去,还不如把时间都拿出来做未完成的事情。”
花阡陌以指尖疏通被风吹散的长发,低下头,淡淡问了句:“大殿下未完成的事情与皇上有关吗?”
君墨染脚步一顿,而后继续走着,片刻后轻轻一笑:“……无关。”
听了这两个字,花阡陌淡然的一弯唇角,素雅娟秀的眉宇之间流露出了一丁点的悲伤:“大殿下离开大沉十年,与皇上,与世子,与公主,甚至与公子都无关了,若不是大殿下将碧霄送来阡陌居,连我都以为大殿下早已不在人世……如今的您,不是大沉皇子凌君珩,而是南晋丞相君墨染。”
她这般说着,君墨染沉默一下,良久之后抬眼看她,极淡极浅的一笑:“阡陌,凌君珩已经死了,十年前便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君墨染,只是君墨染。”
这句话说完,他便看见身边柔丽的女子微微笑开,瞳底却不见笑意,一派素冷:“你将碧霄送到大沉,皇上迟早会知道你没死的消息,我离开大沉之前就听说函轩被皇上派出去,他应该已经找到你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理由留下了他,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殿下,您还能隐藏多久呢?”
顿了顿,她又说:“皇上如果知道您现在的身份,他又会怎么做?当年他只是储君,就敢为了你诛杀无辜之人,如今他身为皇帝,只怕要让天下沉浮。”
“阡陌,你错了。”君墨染看了她片刻,轻轻说道:“当年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君越,君越的死逼疯了他,我只是为君越承受了一切。”
他提起了凌君越,花阡陌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况且我从来都没有隐藏过,身为南晋丞相,早晚要与他相见,以前是刻意回避,如今……”君墨染抬头,看着远处湖光山色,微微一笑:“如今,更不需要了,她大约想一统天下,那么我与他,战场上便是生死对头。”
花阡陌看了他片刻,浅浅勾唇:“是南晋的女帝,夜悠雪?”
南晋女帝倒追白衣明相的笑话已经天下皆知,身在其中的君墨染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困扰――这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
君墨染含笑不语,视线收回的瞬间,突然愣住了,随后凤眸一瞪,脱口而出:“不许跳!”
花阡陌一怔,顺着君墨染的视线看去,就见在灰瓦围墙上趴在一个黑影,身子纤瘦,五官清秀,分明是个看似漂亮的少女,偏偏衣服脏乱不堪,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鸟窝,整个人做“深吸一口气”就要跳下来的姿势,君墨染声音急躁,让少女憋着的一口气就那么鼓鼓含在口里,像青蛙一样瞪圆了眼珠子往他们这边看。
原本娟丽的小脸马上变成肉包子――但花阡陌看着她毛茸茸的乱发,精光四溢的双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一种墙头上趴着一只小狐狸的错觉……
然后,便看见那只小狐狸缩了缩肩膀,鼓着腮帮子,生闷气一般不理人。
对于皇家别院有状似狐狸般的少女爬墙这种事情花阡陌还能接受,但接下来,身边这位素白从容淡漠的相爷大人,眼露惊骇神色快飞走过去,她就有些理解无能了。
但,更费解的是,君墨染一走过去,立刻张开怀抱,朝墙上的小狐狸说了句:“下来。”
花阡陌看看小狐狸,再看看君墨染的姿势,确定他的意思是让小狐狸自己跳下来,目的地是他相爷大人的怀抱,将这点看透的她,立时瞪大眼睛,转而再仔细去看小狐狸,发现她面露娇嗔,四个小爪子动也不动,对君墨染的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到底,她是谁?
就在花阡陌疑惑时,夜悠雪小脸圆丢丢的,很有气势哼了一声:“不要!我不要你抱!”
君墨染黑了一张俊脸,一个月不见,想她入骨,她却要在此时给他脸色,长眸一眯,他冷下声音:“当真不要?”
“不要!”捉奸在场,她女帝陛下也是有脾气的人好伐。
“……好。”君墨染收回手,横扫她一眼,转身就走。
“呃....”小狐狸傻眼了,这不对啊,他不是应该千求万求,不是应该好言好语请她下来吗?
墨染从来对她都是百依百顺,为什么才一个月不见,就变得冷言冷语……啊啊啊,他果然是变心了啊!
眼看君墨染走远了,小狐狸爪子挠墙,气得险些炸毛。
“殿下?”花阡陌在君墨染与他擦身而过时低声喊了句,却没得到君墨染半句回复。
君墨染冷着一张优雅俊脸往前走,心里克制着要把小狐狸抓下来,放在怀里对准屁股抽上几百遍的冲动。
夜悠雪见君墨染确实是走了,便收了收脸色,仿佛刚刚那鼓着腮帮子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四肢摊开,在围墙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撑着小脸,对花阡陌微微一笑。
正好,会一会这位“情敌”――花阡陌与夜悠雪想到了一起去。
花阡陌走过去,仰头看着夜悠雪,安静微笑:“阁下是谁?”
夜悠雪不说话,只一双眼睛安静地看她,在她脸上身上打了个转儿,确定自己果真不是美人儿,更确定自己身材也不咋地,但……她家墨染喜欢最重要,眼前这女子玉质纤纤,堪比花娇,与墨染或许是“男才女貌”,可自己嘛……呵,自己与墨染却是两厢情悦呢。花阡陌见她不语,也不急躁,皇家别院的周围都布有暗桩,这少女看似趴在墙上狼狈不堪,若没有点分量,怕是连墙都趴不上,因此她的身份变得奇异起来,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擅闯和浙山庄,与君墨染似乎很熟……不,并不是很熟,而是有一种特别亲昵的关系。
托着下巴,小狐狸悠闲地在墙上换了个姿势,皇家别院的围墙自然宽出许多,但一个大活人在上面表演晒天阳显然是件危险事情,她摇摇欲坠的动作看得花阡陌眼角一抽,心想不管她是什么身份,这份不怕死的勇气确实很少见。
花阡陌凝神看了夜悠雪一会儿,轻轻抬手,顺着肩膀下的秀发,弯唇一笑:“那么,阁下是让我猜吗?”
狐狸眼又圆又大,想了想,她摇头:“不用猜了,我告诉你。”
“哦,愿闻其详。”
爪子学花阡陌抓了抓头发,结果本来就已经很杂乱的头发马上变得惨不忍睹,可小狐狸还是笑眯眯的说:“其实我就是君墨染的娘子呦~”
“……”花阡陌脸上笑容定格瞬间,而后柔声轻笑:“据我所知,他还是独身一人。”
夜悠雪脸色如常,眼睛里笑意满满,“那据你所知,他是多少年前独身一人?”
听了这一句,花阡陌露出几分诧异神色,这少女竟然知道她与君墨染是“过去”的熟识,还以此提问,是有意羞辱,还是刻意刺探?
脑子里只有这么两个疑问,无论是哪一个,眼前这衣饰不整的少女都让她有了一种无形压力――区区一个问题,已然将主动权握在了手中。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与君墨染是旧识,而自己对她的身份还一无所知。
秀丽的眉头微微一蹙,花阡陌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接着猛然抬头,看向夜悠雪。
难道,她就是……
一个猜想进入意识,花阡陌往墙头走了一步,一双美丽的眼睛缓缓眯起,以全新眼光打量夜悠雪。
如果不去在意她的衣着容貌而单单去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那双纯然无垢黑瞳之中是犹如万丈深渊的沉寂,无风无浪,安之若素,太平静了,平静得能迷惑人眼,以为她就是普通单纯女子,从而诱使别人一步走出,掉下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
突然,花阡陌接连退下两步,与夜悠雪拉开距离,她虽然在退,可眼眸却眯成一线定定看着夜悠雪,蓦然一笑,美人儿的笑颜自然绝美,然而,在眼底透出了三分冷厉又带出了肃杀之气,“是你?”
没有任何前提的问句让夜悠雪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歪着狐狸头,两只隐形尖耳朵抖啊抖,相比于花阡陌的严肃,她笑得简直就是一个傻瓜,“嘛~虽然不知道你猜出了什么,但是我觉得呢,美人儿,你不该留恋君墨染哦~”
“为什么?”花阡陌笑,那杀气消弭无形,又是如花一般的浅淡,接了一句:“凭什么?”夜悠雪漆黑的眼睛看了她片刻,爪子一转,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笑弯眼眸,“因为我是他的。”
说完,细白纤莹的指尖越过花阡陌,指着不远处:“而他,也是我的。”
花阡陌转头朝后看,果然就看见君墨染去而复返,脸色依旧不好看,但脚步却不停歇,远远朝这边走来。
“所以啊……”花阡陌没有回头,就听见墙上女子柔和的声音在说:“别想带走他,美人儿,君墨染的过去不复存在,如今的他,生死皆在我掌中,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柔美的眼睛又微微眯起,花阡陌慢慢转身,再一次看着夜悠雪,她知道君墨染在靠近,却不打算后退,就这么看了片刻,直到能听见脚步声,才忽然笑了起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恩,我很想带他走,这里不属于他,而且我有一个非带他走不可的理由啊……”
夜悠雪遥看君墨染走来,脸上又露出傻笑,想了想花阡陌的话,挠挠头,“那我也有一定要留他不可的理由哦,而且呢,我觉得我的理由比较充分,至于你嘛……嘿嘿,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没有意见。”
她傻兮兮笑,然后眨眨眼,微微前倾身子,脑袋探出了墙头,在花阡陌面前微微一笑,声音轻柔至极,“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倘若我能赢,便要将对手踩在脚下,倘若我会输……”
花阡陌眯眸,微笑:“输了会怎样?”
夜悠雪忽然诡异一笑:“会杀掉你,恩?”
花阡陌脊背倏地一寒,然后快速退出围墙阴影,等大好骄阳晒到身上时,她才能呼吸顺畅,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从与墙上女子对话那时起,竟然憋着一口气,不敢轻易喘息――那女子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夜悠雪温柔一笑,心满意足缩回脑袋,正好君墨染走到她面前。
于是,她便咬着手指,眼睛里水汽蒙蒙,千万委屈地嘟囔:“不爱我就说……干嘛给我脸色……我千里昭昭来看你……”
那是千里迢迢!
没力气纠正她的文化程度,君墨染对着夜悠雪稍微躬身,算是行了礼,“臣参见陛下。”
这么一说,等于是把夜悠雪的身份公诸于众,站在一旁的花阡陌低下头,眼眸流动――果然是南晋女帝,夜悠雪。
墙头上的小狐狸不领情,歪头直哼唧:“就知道你不爱我……哼,明明是我相公,还行礼,想抛弃我就直说嘛……”
君墨染无奈,也知道她是在和自己撒娇,更知道她是对花阡陌吃醋,这时候就应该顺着她的毛,而不是逆鳞――奈何相爷就是傲娇,风光霁月,端方守礼,于是,他只好低头,恭敬道:“臣,不敢。”
小狐狸最讨厌什么,当然是最讨厌现在的君臣关系,一见君墨染这样,立刻抓着墙头瓦片,撅起嘴巴看着他:“那算了,既然你不敢,我怎么能逼你,我现在立刻、马上就回帝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