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视啊……凌函轩有些理解凌折萧对他的偏执了,内心黑暗的人,总想拥有光明,君墨染就是那缕可以把任何人带出深渊的皎白月色。
如银河一般的雪发三两缕的垂下,就算被威胁,君墨染依然笑着,只是笑意淡了些许,近乎于无,“函轩知道女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吗?”
凌函轩一愣,挠了挠头,才组织不算差的语言:“南晋女帝,大约,还算是明君吧……”
不然的话,今日早朝那一幕又该如何解释,唔,但也不能不说,夜悠雪抽风也是尽人皆知的。
“明君啊。”君墨染弯唇,淡淡低喃,而后,就在清风幽竹之间,他轻轻说道:“其实,她是个昏君。”
嘎――凌函轩嬉笑的脸僵住了。
君墨染看着他,点了点头:“她不算是个明君,清诀获罪,碧家被灭,贺清初下狱,这都和她脱离不了关系,函轩,其实,她也许并不算是明君,至少,不是仁君。”
额,我也知道她不是明君,夜悠雪的昏庸全天下都知道,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会让人觉得是在称赞而不是贬低呢。
凌函轩觉得自己有必要无语一下,他歪着头,表情古怪:“那大哥为什么还要辅佐她,明明……应该是敌人吧?”
“我辅佐她,是因为承诺于先帝。”望着恍然大悟的凌函轩,他含笑点头:“当年为我解毒,救我回南晋的人,就是夜昭。”
“所以,大哥就承诺辅佐她的女儿?”
“并不是。”君墨染想起当初的一幕,淡淡回答:“我承诺的是为她保全江山,直到夜悠雪招夫为止。”
“……”凌函轩觉得夜昭是挖了一个大坑,让自家聪明绝顶的大哥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嘛,保全江山,和辅佐女帝是两码事,尤其还是要为女帝招夫,这中间关系就复杂许多。
也就是,如果是辅佐女帝,那么只要督促她成为明君就可以。可夜昭的要求是保全江山,也就是把连同夜悠雪在内的南晋都托付给了君墨染,换而言之,夜悠雪是否明君已经不重要,旦有君墨染在的一天,这南晋就还是盛世王朝……但,为什么要等到女帝招夫,诺言才终止?
“因为她是昏君啊。”南晋丞相又露出了“我家孩子昏庸得好可爱”的表情,宠溺一笑:“先帝知道陛下本性不端,而我素体孱弱,能撑得十年八年,撑不得三五十载,所以为了第一个承诺,我定会为陛下选一个能代替我延续盛世的人为皇夫,这样,纵使我死了,南晋江山也可永保。”
凌函轩咕哝道:“原来夜悠雪也不是没有遗传一点夜昭的本性,至少阴谋诡计十成十的全学会了。”
记忆中的大哥是天下间最端正之人,聪明绝顶,绝代姿容,皇上对他步步迫害,甚至最后要了他的命也不曾让他屈服,君墨染……不,凌君珩本该就是宁折不弯的人,而夜昭却生生折下了他的傲骨,甚至夜悠雪――他早已看出夜悠雪与大哥关系不同,大抵是能在夜悠雪眼中看见熟悉的占有欲,但他同时也清楚,大哥对夜悠雪,只怕是沉沦已深,心甘情愿为她屈膝而跪。“函轩,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奢望能隐瞒身份一辈子。他,是个偏执成性的人,不见我的尸体,决不罢休。何况我是南晋丞相,与你,与他,迟早会再见。你当然可以通知他我在这里,以他的性格,不出十日,大军便会压境吧。”
“……也许,用不到十日。”凌函轩想想自家那位喜怒无常的皇帝,深深觉得要是知道大哥在南晋为相,最多三天,大臣与南晋肯定会开战。
君墨染淡漠一笑,“所以我刚刚说,南晋女帝是个昏君啊。”
“……?”这有什么关系吗。
素白如玉的脸稍微仰起,烛影便遮盖了羽睫之下的凤眸,在只有夜风竹摇的寂静里,男子清雅的嗓音有浅淡黯然,“你以为,她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他大军来袭的原因后,会怎么处置我呢?”
轻飘飘的一个问题,让凌函轩整个人都震住了。
随后,如雾如云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叹:“函轩,她是个昏君,是个连自己都知道的昏君。而我是他的臣,誓言终身不离的臣,当君非君,臣非臣的时候,你道,她会怎么做,我又会怎么做?”
“……”凌函轩没有话说,也许,是无话可说。
确实,一旦君墨染身份暴露,自家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夜悠雪呢,她作为南晋女帝,会下怎么样的决定。
杀掉君墨染,以灭大沉气焰?
还是囚禁君墨染,以胁迫凌祯轩?
亦或者,干脆以此为借口,与大沉打个你死我活?
……脑子里迅速推算着夜悠雪有可能做出的种种决定,凌函轩突然发现,自己对夜悠雪竟然有种看不透的感觉,似乎,完全算不出那个时而抽风,时而凌厉的女帝到底会做什么样决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君墨染暴露身份,祸及的绝对不单单是一场征战,两国目前相安无事的形势,恐怕也会发生转变。
大沉也好,南晋也好,都已兴盛百年,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函轩,说与不说,全在你的决定。”君墨染悠悠然地看着表情异常凝重的凌函轩,全然不为自己以“心计”陷他与左右为难而有半点惭愧。
也许,都是被自己那只小狐狸带坏了呢……相爷大人抱着“她呀~算计人是可爱,玩弄人也是可爱,连害人都可爱的不得了”这种全然宠妻无度、妻奴万岁的想法,很“不小心”的把本来应该威胁人,结果反被威胁的凌函轩给陷害了。
许久许久,相爷大人已经批好了大半奏本后,凌函轩才重重一叹,苦着一张还算清秀的脸,哀怨地说:“大哥,你变坏了!”
“……恩。”相爷很大方承认了。
“大哥,你为了南晋女帝变坏了!”指控地瞪着恍若谪仙的相爷。
“……嗯哼。”完全无所谓的语气来自其实很腹黑的美人儿。
“……所以,大哥,我开始好奇了。”凌函轩忽然眨眨眼,笑了起来:“到底你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恩,大哥,我暂时不会告诉皇上,我想知道,大哥若是动情,可还会履行自己的诺言――有生之年,为她……招、夫。”
夜风耸动,龙床之上的女子陷入了噩梦之中。
眼前似乎有一张血网铺盖地的张开,惨叫声、杀戮声、血溅声,声声幽鸣,不绝于耳。
她被成山成海的人压在最下面,奋力地要爬,要离开,要逃出生天,可是,身前,背后,左右,上下,所有的空隙里都是人,他们是敌人,要杀死她才能活下去的敌人。
“不要!”
不要――她手握利器,疯狂刺向她能看得见的人。
在一个又一个倒下去的尸坑外,是一米浅淡阳光,逆光看去,站了一排的人,面容不清,讽刺的笑声却清晰传到耳朵里。
“呀……真是个顽强的孩子,你们看,又是她,今天她又活下来了。”
“杀人杀到麻木,自然就会活得长久。”
“呵,有意思,一年前被抓来,她竟然可以坚持活到现在,看她的眼睛,真是漂亮,干净的不曾沾染一点杀气,下手却那么残忍。”
“是有趣,很有趣……这个孩子是所有玩具中最好的一个,好到……”唇角一挑,笑容若有似无,“好到,我都有点舍不得她死了。”
“那么我赌一百万,她能安好活下去,啊……至少,能活到明天。”
“一百万吗,啧啧啧,我偏不信,再推十个人下去,看看她值不值这一百万。”
明明都是叫声,是死亡的声音,可他们的话,她又听得那么清楚。
手握着利刃,杀人,不停的杀人――她没有惊世骇俗的身份,她只是黑暗权贵间赌命的玩物。平凡,幼小,无助,站着的和躺下去的这些人都是与她一样,被抓来当做一种赌注,不停杀人,为了让自己多活一刻,就要杀掉也许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人。
她手上的鲜血无法洗掉,机械化的杀戮,他们说的没错,她已经麻木了……
好脏。
好脏的自己,好脏的双手,好脏的心灵。
好脏――
眼眸迸开血色,染红了视线所能看见的一切,漫天漫地的血光,满眼满心的血腥,她要坠下去了――无法爬出的深渊。
不,不该是这样……她不会掉下去的,她有一生所爱,那个男人……会救她出来,会给她温暖,让她不再恐惧。
那个男人――
救她。
救她!
“救我……救我……”惨白的唇瓣轻缠,眼睛无法睁开,妖艳血色像一团焰火,炸开,再炸开,直到退无可退,逼入死角,又一片血海淹没意识,她终于撕心裂肺的叫了出声:“墨染救我――”
“陛下!”
碧云在外间听见她的惨叫,立时跑进来,将床帏掀开一看,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周身血液都冰冻起来――夜悠雪瞪大双眼,张着嘴唇,呆呆看向上方,一双眼睛布满血色,嗜杀一般的妖艳,整个人犹如妖鬼附身,诡异绝望。
这是……她眸色一沉,立刻把床帏重新掩盖,回到外室开了寝宫大门。
门外,空无一人,连内侍都没有,碧云却平缓问道:“谁在伺候?”
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飘忽而出一抹黑影,恭声回道:“属下在。”
“立刻通知相爷入宫,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黑影转瞬消失。碧云心里的狂暴跳动并未停止,在她成为夜悠雪贴身女官之前曾经听说过,以前陪在夜悠雪身边的某个内侍差点死在她手上,后来那批人消失的无声无息,如今看来,女帝嗜杀应该不是传闻。
回到内室,碧云犹豫再三,还是掀起床帏往里看,夜悠雪的姿势与刚刚一样,连神色都没变,完全空洞的,满眼血红,眼白的地方像被泼洒鲜血一样――妖冶的血眸。
没有勇气再看第三眼,碧云松手,任由床帏落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躁动心房,坐在床畔椅子上,静候君墨染到来。
虽然无法解释夜悠雪现在这种状态,但她很清楚,必须通知君墨染,且,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
影卫出现在相府书房时,凌函轩还抓耳挠腮装可怜,一口一个,啊,其实我被大哥坑了,呜呜,我好可怜――然后,他就看见即使说出凌祯轩都激不起丝毫波浪的君墨染,在听见影卫耳语后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他身后,再次被彻底无视的红衣青年悠闲地抚弄着玉笛,一双黑中带紫的眼眸缓缓眯起,望着白衣消失的方向,抿唇一笑。
嘛,果然,大哥还是有弱点的,他颇为开心地想。
君墨染一路疾行到朝凰殿,屏退影卫,伸手便推开宫门,碧云一言不发向他施了个礼,侧身让开。
他微微蹙眉,慢慢地掀开床帏,当清楚看见夜悠雪时,反倒平静下来,挥挥手,淡声道:“你先下去,另传旨,明日早朝暂休。”
碧云心知夜悠雪这种状态早朝是肯定不能去了,她跟在夜昭身边多年,对自己不该问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很有分寸,因此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君墨染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冷。
“陛下。”他压低声音,慢慢唤着她,见她依旧没有意识,平缓的心跳倏然快了起来,囤积在心肺之间的情绪清晰而充沛,在他看清楚她一双血眸后,宣泄而出,剧烈跳动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她知道了函轩的身份,也知道他来自大沉,那么,以她的聪慧,焉能不知函轩此来南晋原因,她是在怕,怕会失去他。
她聪明绝顶,手握倾国之权,谈笑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她不是没有弱点,她的弱点,仅仅是他――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生命中总有一个人是割舍不得,牵扯前世今生的宿命。
因为预见到会失去他,她便再次陷入了往日梦魇,她不止一次说过,他是她的救赎,是唯一她所在意的人,倘若连他都失去了,那她……该如何是好?
手指忍不住地抖,他低下头,吻在她染血一般的明眸上。
“陛下,臣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轻颤,像要盛开的花朵,风吹雨打,摇摇欲坠。他的陛下,只道怕失去他,又怎知他同样在怕,同样怕自己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