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染在心里无力着,嘴上云淡风轻,“陛下请说。”
哎呦喂,死傲娇――夜悠雪四肢缠在君墨染身上,懒洋洋的微笑:“恩科开考近在眼前,相爷说,主考官选谁为好呢?”
轻飘飘的问话让君墨染眉心一蹙,他想了片刻后,平稳回答:“本朝早有规定,恩科开考主考官都为贺家主持。”
四大世家的贺家司文,百年来恩科开考的主考皆是贺家人,自从十几年前贺清让为皇夫后,贺家人陆陆续续为避嫌或其他原因离开了朝堂,但贺家的势力仍然无法忽略――朝堂上,所有自科举选拔的官吏,都算是贺家门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家的势力,是四大家族中最大的,也是最根深蒂固的。
夜悠雪手指卷着他的银发,爱极了这种绸缎般的触感,看着银亮的发丝在指尖飞舞,她唇角蓦地一勾,“恩科该是天子门生,对吗?”
“……不错。”君墨染黑润的目色逐渐加深。
“既然是天子门生,又与贺家何干?”她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君墨染,纯然无垢的黑瞳变得深沉起来,“朕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贺家人这种看不见的威胁。”
君墨染心中一动,慢慢低下头,看着怀里软软的少女,见她笑颜如花的同时眉色间的杀戮毕现,那是大凶之兆。
是动了……杀念吗?
见他脸色严肃,夜悠雪眨巴眨巴两下,忽然笑出声来,“相爷,碧峥碧霄都已经死了,短时间内我不会再杀贺家人,你不必这么紧张,恩恩?”
君墨染心想我能不紧张吗!贺家是什么人,碧家是什么人,你能一块天谴石算计到碧家,可未必能算计到贺家,再说了,贺家好歹也是你的父家,那贺清让好歹也是你爹,自古虎毒不食子,反过来你这只狐狸要去咬亲爹的家人,这不符合逻辑啊喂!
想是这么挠墙的想,说却不是这么无奈的说,君墨染微挑凤眸,华丽精致的眼对上夜悠雪,慢慢勾勒一浅微笑,“那陛下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啊……墨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贺家人自动自发让出主考权呢?”小狐狸露出牙齿,森森的微笑,标准成语叫,笑里藏刀。
“虽然很难,倒也未必没有。”君墨染轻轻的说,“只不过,要看陛下是想让他这一次放弃,还是……永远放弃。”
“咦,有什么不同吗?”
君墨染舒展广袖,将怀里不安分的小女子抱稳,瞧着她漫不经心把玩自己的头发,想了想,他决定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陛下想除掉贺家,对否?”
手指一顿,夜悠雪将他长发松开,抬眸,“对。”
“那么,陛下想听臣的意见吗?”
夜悠雪软趴趴靠在他怀里,上挑着眼眸,似笑非笑,“相爷请说。”
君墨染没有立刻说话,他拦腰抱着夜悠雪站起身,朝案几后的龙椅走去,当他站在龙椅前,弯腰要把怀中的女子放在上面时,夜悠雪却拉扯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他坐下——那张龙椅。
脸色一变,他躬身要退,夜悠雪却固执地不放手,让他进退两难。
和她一起坐上龙椅,这件事他想都不想,让夜悠雪放开他,更是比坐上龙椅更难……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抱起她,坐在龙椅旁的软榻上,夜悠雪很舒服地趴在他怀里,笑得贼兮兮就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这个女子……他无奈一叹,脊背靠在暖墙上,淡淡说:“陛下想铲除四大世家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与碧家不同,贺家在南晋地位崇高,所在的东洲琅嬛山庄更是天下读书人圣地,陛下若然对贺家下手,后果不堪设想。”
夜悠雪点点头,小手环抱他的腰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算可以忽略贺家的背景,陛下也该考虑贺家和皇室的关系,陛下与楚王殿下身体里流着贺家的血,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改变。陛下一旦动了贺家,就会背上‘不孝’‘忤逆’的罪名。这没有一点好处,更况且,贺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贺家现任家主贺清初是个极为稳重的人,从先皇夫出自贺家后贺家撤出帝都就可以看出来。”
贺清让为皇夫,贺家本可以顺势大肆总揽朝权,可贺清初却反其道而行,让贺家彻底消失在这片是非之地中,他很清楚,夜昭并不是一个能允许功高盖主的人,给了贺家皇室的名号,自然不能再贺家皇室的权限,贺清初很聪明,在夜昭还没有动任何杀念前抢先一步躲避,这是上策中的上策。
夜悠雪在他怀里滚了一圈,唉声叹气,“所以说啊……相爷,贺家好让我头疼,杀,杀不得。逐,逐不得……可放在那儿,就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威胁之一。”
“陛下若想这次恩科不选贺家人为主考,臣是有办法,但陛下若想永远不让贺家人出现……除了杀逐,别无他法。”他静静地说,顺便把滚出他怀里的小狐狸拎回来。
“嘛,谁说没办法。”小狐狸抱着他的手臂,在貂裘里抬起小脸,扬着浅浅笑意,“只要相爷能帮我一个帮,我是有办法可以做到的。”
做到什么?
杀掉贺家人,或者驱逐贺家人?
这两点,他都反对。
夜悠雪的雄心霸业他知道,但知道不意味着要打无把握的仗,她刚刚除掉了碧家,已经打草惊蛇,另外三家有了防备之心,倘若她再对贺家下手,便是操之过急,恐怕会适得其反。
思虑片刻后,他摇摇头,“恕臣之罪,臣不能帮陛下。”
他的拒绝早在夜悠雪意料之中,因而她还是笑吟吟的,甚至,笑得比刚刚更灿烂了,脑子里开始推算着……
呀,怎么办呢,墨染不肯帮她……
这还是第一次,墨染在“正事”上拒绝她,被拒绝的感觉……真不好呢。
想了想,她慢慢开口,一字一句:“如果我执意要做,你会怎么样?”
君墨染看了她片刻,垂落长睫,黑蝶的羽翅遮住了华丽的凤眸,“臣,不会阻止陛下,但臣也不会帮助陛下。”
“当真不会?”
“当真不会。”
“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这样啊。”为难的挠挠头,夜悠雪叹气,“好吧,既然相爷不肯帮我,那我也只有兵行险招了。”
听到这句话,君墨染抬眸,一痕墨色的黑瞳落在夜悠雪的脸上,“陛下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在他怀里,夜悠雪舒展四肢,轻飘飘的说,“原本,我想请相爷手书一封,召贺清初来帝都,借六部御司之手除掉他……现在相爷不肯帮我,我也只好用别的手段了。”
“贺清初是贺家家主,他近十年来唯一一次离开琅嬛山庄,是庆贺陛下登基,既然他安然回去,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就算恩科主考也一样。”
“所以啊~天下唯一能请得动他的,就是相爷你。”她莞尔一笑,声音低柔而通透,“白衣明相亲自去请,这位贺家家主一定会来……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相爷是不会耍心机杀人的。”
君墨染长眸一眯,看着面前微笑着的少女:“陛下想除掉贺清初,借的不是六部御司之手,而是臣之手。”
黑漆漆的眼底不带丝毫感情,唇角却弯着明媚的笑,夜悠雪点点头,“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是这个意思吧。”
“……陛下。”他静静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其实,陛下是在利用臣,让臣成为陛下手中利刃,扫平天下,对吗?”
夜悠雪见他笑得十分凄苦,心中一疼,笑容也淡化了许多,“我没有想过利用你……”
“那么眼下,陛下又在做什么?”他笑声断断续续,竟然开始咳嗽起来,“白衣明相……臣愧不敢当……在陛下心里,臣是可以为陛下铲除四大世家的工具,陛下,你扪心自问,倘若臣不是君墨染,陛下还会恋臣如今吗?”
夜悠雪从他身上滚下来,跪在软榻上轻拍他的脊背,心,开始微微慌乱起来,“墨染就是墨染,怎么会不会墨染……”
君墨染没有什么温度的打断她的话,咳嗽声压抑不住,心肺隐隐作痛,“陛下,你恋的到底是臣,还是君墨染这个身份?”
“你在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吗?”夜悠雪咬着唇,气恼他的不懂人心。
“不怀疑。”君墨染淡淡的说,喉咙上已经涌出了熟悉的腥甜,被他强行压下去,心口疼得更厉害了。
“那你――”
“只是疑惑。”他单手捂着心口,用一种非常凉薄非常脆弱的眼神看着她,“假使有一天,臣不是君墨染,亦或者,臣变成了陛下的某个敌人,陛下会用今天对待贺家人的方式来对待臣吗?”
听到这句问话,夜悠雪停下来为他顺气的动作,一双漆黑深沉的明眸对他对视。
这第一次,算是他们第一次争执――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名头。
他不是君墨染,他怎么可能不是君墨染……难道说,他在暗示她什么吗?
夜悠雪是个手段狠戾的人,对待她的敌人,从不留情,杀念不休,注定会称霸天下的她,怎么可能为了情爱左右理智。
倒是他,在她的纠缠下,渐渐开启心门,如今……想关闭,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闷咳不断,苦笑连连时,他听见了夜悠雪冰冷的声音。
“如果你成为了朕的敌人,朕会杀你。”然后,顿了顿,夜悠雪笔直看着他,露出了一点森酷的微笑,“朕会杀掉你,一定会。”
“咳――”他心扉上的刺痛转为剧痛,一股腥甜的热度冲上咽喉。
“但是……”她唇畔缓缓地泛开了温度,先是一丁点,而后蔓延成海,变成满满的全部,眼角眉梢霜寒褪去,温柔而纯然。她不美,姿容甚至不如夜子然,可她却很特别,像泉水般清澈的容貌笑出了春暖花开的美丽。
“但是呢……”她说,“但是呢,我不会,墨染,我不会。”
南晋的皇帝会,但夜悠雪,不会。
说完这句话,她俯下身,吻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双手捧起他绝色面容,以额心相抵,黑润润的眼睛看着他的。
君墨染的眼眸与她距离只有彼此一痕眼睫,错落的眼神交缠在一起,看见的并不是对方眼睛里的自己,而是自己眼睛里的对方。
处于“躲避”的心态,平生第一次,君墨染想逃,可夜悠雪偏偏桎梏着他,以眼神深锁,不许他逃。
这一刻,他面对的不是南晋女帝,不是那个会杀掉他,一定会杀掉他的夜悠雪,而是明知道彼此对敌,也不会动他分毫的夜悠雪。
奇妙的是,当他知道夜悠雪会杀掉他时,只是绝望而心疼,但……那是他可以猜到的。
而如今,夜悠雪说不会,他心跳剧烈,说不出的暖潮一涌而上,非但将原本那血腥驱散,甚至要漫出心扉――
“虽然很为难,可是墨染,我真的对你下不了手。”她颇为遗憾地叹息,然后,又高挑唇角,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可是怎么办呢,我喜欢你啊,墨染,除了你,我可以杀尽所有人,只有你,不行。”
不停冲击着理智的叹息墙,那股说不出名字的暖潮让他薄唇微抖,轻轻开启,“如果,真的是敌人……”
“那我――”夜悠雪往前凑了凑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偏偏留有一线,喃喃自语,“就打败你,让你臣服,让你不得离开我,让你永远不能逃脱我的手掌……明知道敌人危险,我还是会把你放在身边,不疑你、不问你、不防你、不逼你……墨染,就算是敌人,我也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就算是敌人……也信。
刹那间,心口那股暖潮抑制不住,勃发而出,冲破了理智与冷静的叹息墙,彻底淹没了他。
那是冲动,也是,情动至深。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毛茸茸的大眼睛眨来眨去,前一刻还深情款款的夜悠雪,下一秒立刻原形毕露,目光从眼睛往下移,挪啊挪的,挪到他浅薄的唇上。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垂涎三尺的问:“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该……亲过来了吧?”
“?”被感动的君墨染不解。 “亲……”嘟着唇,够、够、够……够不到居然!
只差一咪咪的距离让夜悠雪咬咬牙,“按照常规流程,我这么表白之后,你身为男主角,不是应该义无反顾亲过来,抱着我说天长地久永不变心猜的话吗!”
“……!”他就知道!对夜悠雪这个女人,感动永远不能超过三秒钟!
夜悠雪还没注意君墨染的挫败,仰着头,额心相抵,抬嘴便亲――结果是,一扑成空!
君墨染在她色心刚起时已经抽身而退,整个人站在地上,眼看这个身体不协调,近乎半残废的小狐狸扑倒在软榻上,眼泪巴巴看着他。
“臣告退,陛下还请自重。”留下这句话,他广袖微扬,缓步离开。
“……什么嘛,亲一下会死么!”夜悠雪闷声嘀咕。
须臾后,她单手托腮,横躺在软榻上,黑瞳眯成一线,微微一笑,“敌人吗……真的会是,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