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中传出断断续续的琴音,有滴水穿石、交错清幽之感。
抚琴人一身青衣,墨画雅竹,银发如雪,优雅似仙,就这么端坐在琴台上,以皓白修长的指奏出美妙旋律。
琴音交汇,俊颜倾世,美得像是一幅画――前提是,那画中人不要脸红成这般才好。
没错,脸红!
权倾天下,百官之首的君墨染,平日里素白病羼的容色满布绯色,眼波潋滟流转,薄唇莹莹红润――如果要用比较恶俗的话,那就是被人“狠狠疼爱”过!连唇色都这般艳丽,可见激烈到什么程度……
而事实上呢――君墨染停下已经杂乱的琴弦,伸手摸了摸看似“红润”,其实“染血”的唇瓣,风光霁月的心湖彻底被搅乱了。
不是因为她吻了他,而是因为她不会接吻,竟然恼羞成怒,见色歹心,一口将他的唇咬出了血痕!
“咩~相爷你不要打我~哎呦~相爷你在害羞吗~哎呀呀,相爷你好纯情哦~喔嚯嚯,相爷你脸红的样子很可爱耶!”
以上,就是那个土匪女帝咬破他嘴唇之后的结论。
当然,他也没有叫她失望,当下拎着衣领丢出后门!
看她再敢放肆!
她是拍拍屁股回了宫,而他却要花不知道多久才能静下心来,只要一想到连续两次的“意外”他就忍不住要骂人!
奈何,教养一流,知书达理的他实在骂不出别的,想了几个时辰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
“这个……这个流氓!”骂完了人,也没有下一步抵抗措施――专注打脸二十年的相爷丢下古琴,又坐回案几后开始为女帝收拾残局……
所以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只狐狸配一只兔子的故事永远不会落伍啊!
三天后,六月十四。
碧家家主碧霄并礼官一行人奉旨离开帝都,携“天意石碑”前往云陵。
六月二十,碧霄到达云陵,为女帝祈福,女帝大悦,八百里急传,钦赐国师官服星辉月灿袍。
六月二十六,碧霄上书称病,未及转回帝都,自请滞留云陵,女帝允,赐补药若干。
七月初一,碧峥上书,曰云陵帝王之气过重,于碧霄素体不易,请下云陵,帝不允。
七月初十,碧峥再上书,曰碧霄病重,呕血不绝,请下云陵,帝不允。
七月十五,碧峥三上书……
八月初一,碧峥上书,碧家家主碧霄,殁于云陵。
帝哀。
追封碧霄,谥号虚侯。
八月十五,碧峥并碧家众人返回帝都,满门哀哀。八月十七,碧家请立新主,共推碧峥。
九月初四,帝降旨,册碧峥为碧家家主,国师之尊。
九月十二,四大顾命并六部御司揭发碧霄死因,实为毒杀,证据直指碧峥。
九月十五,帝罢碧峥爵位,赐死。
十月初十,帝再立碧家旁系幼子碧焕为主,时,碧焕年九岁。
十一月初二,碧焕主动请奏,撤碧家家主之位,帝不允。
十一月初四,碧焕再请奏,撤碧家家主之位,帝不允。
十一月初五,碧焕三请奏,撤碧家家主之位,四大顾命并丞相君墨染联名上奏,帝无奈允之。
至此,传承二百余年,执掌皇室命脉碧家,退出四大世家之列。
十一月初六,天降薄雪。
相府书房里暖炉热烘烘的燃着竹炭,琴台旁的软榻上铺了厚厚一层貂毛,半指长的白毛柔软细滑,名贵得绝对不是天底下最清廉的君墨染所有,况且,上面还趴着一脸无赖相的少女。
她眉眼弯弯,巴掌大的小脸尽是笑容,此刻,正以双手托腮看着案几后批阅公文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眉目清雅,犹如墨画,三千银丝松散而落,仅以白纱束着一线垂髻,端是姿态优雅,绝色俊容。
“墨染,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少女突然开口,依旧是笑得单纯。
君墨染手握竹笔的手指一顿,慢慢地抬头,就看见半张脸埋在貂毛中的夜悠雪,她容色如玉,神情愉悦,长睫微微垂着,眼眸却眯成了两弯新月,水汪汪的黑眸只露出了一丁点,却波光粼粼,如烟如水……比往常更微妙的感觉让君墨染心里一怔,而后迅速收回视线,淡淡道:“陛下得偿所愿,自然开怀。”
“不是这样的,墨染,不是哦,”夜悠雪眨巴眨巴眼睛,翻过身来平躺在貂裘上,直直看着屋顶,悠悠然地微笑,“我本以为除了碧家我会好开心,这半年来,每走一步我都会想象今天的结局,告诉自己,就算是为了今天,也必须要忍耐,要算计,要等待时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却觉得很失落……”失落?
君墨染心里一动,掀眸朝她看去,铲除了自己的大敌之一,她不兴奋,不痛快,反而失落……
不――
以他对她的了解,那少女的眼底流动的寒爽并不是失落,而是――“是空虚吧?”他缓缓地的说。
“空虚……”夜悠雪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在不安地跳动着,极快,极渴望――不是兴奋,更不是痛快,是……是空虚。
“陛下铲除了碧家,四大世家百年格局崩裂,接下来陛下又该如何?”君墨染忽然地轻叹,而后勾起了一缕清浅笑意,“没有了碧家,还有白家、贺家、虹家……这只是开始,一切的开始,陛下呢,是不是觉得摘掉了压在心头的巨石后空乏不已,想要继续下去,想要把朝臣放在掌中,任你指点?”
他的问题让她陷入了深思中,确实,她无法压下心里的躁动,成功了第一步,接下来的会更让她忍不住露出利爪――君墨染是囚禁着猛虎牢笼的唯一钥匙,果真,不假。
“哎,墨染,我是不是一切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她长吁短叹,像是被戳穿伪装的小狐狸,在貂裘上滚来滚去的,撒泼打滚。
“臣不敢妄测圣意。”他微微低头,唇角却勾勒着完美的弧度,洞察人心。
小狐狸乱糟糟的头发散了一脸,支愣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副好委屈好委屈的表情瞅着他,“墨染,其实我很后悔啊,比如说……碧霄好歹也算美男,这么说没就没,让我惆怅得很呐!”
“……”所以,他果然不能指望可以严肃认真的和她说话,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本事――无论和她谈什么大事,最后都会被她带到莫名其妙的话题里去呢?
而且碧霄长得并不出众吧!
大约……也就是妖孽了些……他碧家世世代代都是国师,摆弄那些鬼来鬼去的东西,能美到哪去?更何况,碧霄已经三十多了,算什么美男!
相爷在心里不客气的来回念叨了一把,难得哼了哼气,不满地说:“既然陛下觉得可惜,可以将他带回来,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了,也不怕会有人揭穿他的身份。”
“啊……不瞒你说,我是有这个打算来着。”不知死活的狐狸挠巴了两下头,然后就看见君墨染冷着脸,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白衣一角绣着云纹,广袖曳地,绝世美男就这么站在眼前……而且,冷着冷着,居然突然笑了。
恩,确实,君墨染在笑,且,笑得令人神魂颠倒。
就在夜悠雪被迷得七荤八素,只差没伸出爪子时,他把手里的公文放在了她脑袋旁边,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陛下看似清闲,那请体谅一下微臣,今日的公文就在此批了吧。”
嘎吱嘎吱转着脑袋,夜悠雪瞧瞧公文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顿时觉得人生灰暗了,但,君墨染似乎还觉得她不够惨,转身又抱过了足有三尺高,抖开的话估计埋了她都没问题。“相、相爷……”她猛抽唇角,心惊肉跳。
那绝世美男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极致优雅地再递给她一管竹笔,“陛下,不批完这些,您不能回宫。”
抖啊抖啊的,一向能蹭多晚就蹭多晚,最好是等到君墨染失去耐性,把她丢出门才会乖乖回宫的夜悠雪……第一次觉得,相府书房是个地狱!
哆哆嗦嗦地拿过竹笔,夜悠雪趴在长毛貂裘上,可怜巴巴泪眼蒙蒙地嘟囔着:“我错了,相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君墨染挑挑眉,瞧着那个又在抽风的女子,毫不怜惜地眯起凤眸,“那么,陛下还想把碧霄找回来吗?”
“不不不!再也不想了!”小狐狸大力地摇头,只差没把脑袋从脖子上摇下来。
鉴于她认错态度良好,君墨染点点头,继续问道:“还觉得碧霄是美男吗?”
“啊……这个……”小狐狸挠了挠已经和杂草一样的头,很是为难,又一本正经道:“要是客观来说,碧霄还算是个美人儿……但是呢,要是和相爷对比的话,瞬间就别秒成渣渣……可是相爷,就算会被你‘艳压’到永无翻身之地,可他也确实不丑啊!……对了,相爷,你会压他吗?那种……那种,啊对,就是那种……嘿嘿――”
“……”一言不发,君墨染默默地再次转身,又抱出只比刚刚多,不比刚刚少的公文,重重堆在软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