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称一下够不够称。”刘氏接过木桶。
许家旺又窘又羞,红着脸站在门口。
刘氏见桶里的谷子没差太多,转身进了屋里,并没有称,而是把谷子倒到自己盆里了。
许家旺见伯娘把木桶放在地上,他提着木桶就要走,还没有迈出门槛就听到伯娘喊他。
“旺哥儿,进来,你看看,是不是不太对,你来解释解释。”
“伯娘……”
“嘘——旺哥儿等一下。”刘氏拿出一包点心塞进他手里,俯身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留在大伯家坐一会儿,吃完了再回去。”
许家旺惊恐地看着刘氏,手上的纸包就像烫手山芋似的,他不停地塞回给刘氏,嘴里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生怕让前院的人听见了。
他不想接受大伯和伯娘的好意,因为他们二房亏欠大伯家太多太多了。
从前他不知道大伯和伯娘对许家付出了什么,只觉得他们只是土里刨食的人,没什么出息。
只有像他阿爹那样,有一份体面的差事,有丰厚的月例钱,那才是了不起的人。
后来分家了,大伯一家搬回了老屋。
再后来阿爹没了差事,阿爹、阿娘都要下地干活了。
可是平日里清闲惯了的他们怎么能受得了农活的辛苦与劳累呢?
于是,他们就把他带在身边了。
小时候,他看着阿爹喜欢把大哥带在身边,而阿娘就喜欢把三弟带在身边。
只有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他们身后,偷偷看着他们父慈、母慈、子爱。
等到阿爹和阿娘终于愿意把他带在身边时,他却更觉得伤心了。
他虽然能时常带在阿爹和阿娘身边,却是爹不疼、娘不爱。
他们只会叫他干活、,快点干活儿、多干点活!
他发现自己变黑了,变瘦了,变粗糙了。
他干的活儿最多,他吃得却是最少的、最差的!
他才切身体会到,大伯一家人当初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忍了多少委屈!
大伯一家过得越来越好,到后来搬到镇上,他是真心替他们高兴。
族长二堂爷爷说过一个词叫“苦尽甘来”,他觉得大伯他们就是苦尽甘来。
他知道自己以后是不会有大伯这样的好运气,他只能像村里许多不被阿爹阿娘偏爱的儿子一样,一直做家里的牛、家里的马,做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
十三岁的他已经看到了几十年以后的自己。
他不能接受伯娘的好东西。
他知道,若是让前院阿爹、阿娘他们听到了他拒绝了伯娘给的好东西,回去后,不仅阿爹阿娘要臭骂他一顿,就连三弟都要对他大吵大闹。
他们都会觉得自己有好东西不拿,是个大傻子。
所以,他不能接受伯娘的好意,因为伯娘的好意最后都只会喂了一群白眼狼。
刘氏用力把他按住,让他坐在椅子上,又亲自打开包着的纸,拿了一块塞到旺哥儿嘴里。
“慢慢吃,别噎着了。不吃完不许走!”
许家旺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仔细地咀嚼口中的点心,软、糯、香、甜。
他不舍的一下子咽下去,于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咽下去。
刚吃完一块,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块,他只好又慢慢地咀嚼。
直到一包点心十二块,全部都吃完了。
许家旺看着笑意盈盈的伯娘,忍不住喉咙哽咽:“伯娘……”
“伯娘知道,你不同以往了,你长大了。”刘氏摸摸他的头,有一点点心疼,说道:“没事的,再长大一些就好了,长大了就没那么苦了。”
许家旺憋住一肚子的话和满眼眶的泪水,点点头。
“旺哥儿记住:长大了,不要像你大伯,要像你芙蓉堂姐、像月季堂妹、丁香堂妹。没有人给,就自己去拿。”
许家旺似懂非懂,但是他把伯娘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永不忘记。
她又用牛皮纸包了几块糖,帮许家旺藏进他的衣服里:“日子苦,只要自己争气,总会有甜的时候。旺哥儿觉得苦,就用它甜甜嘴巴。”
许家旺想跪下给刘氏行大礼,被刘氏给托住了。
刘氏送他出去,故意放大声音:“你回去问问你阿爹、阿娘,连用来换祭祖银钱的谷子都缺斤少两的,是不是缺心眼?若是这点谷子都不舍得,明年就空着手来就行了,我们大房还是能把一应祭品准备好的,不差你们二房……”
前院一直注意着后院的许有富、小陈氏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许家旺回来。
他们原本都以为大房家大业大不会去称够不够十八斤,所以就连带木桶称了十八斤,木桶有一斤半。
假如刘氏真的计较起来,他们也找好了说法,就说忘记要除去木桶的重量了。
谁知道刘氏做事这么绝情!还真的又称了一次,就这样被他发现了。
幸好送谷子去的人是老二,而不是他们。
老二性子越来越闷了,要不是老二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都和他阿爹一模一样,而老二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小陈氏都要以为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从大房抱过来。
他去送谷子,就算被发现了,挨大房一顿骂,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反驳,让大房骂人都骂得憋屈。
看看许家旺把木桶提回到前院,进了堂屋,见阿爹阿娘都在桌旁等着他回来。
他并没有说话,把木桶靠墙放好就出去了。
“你看看他那张死人脸,看了就晦气!”许有富见他小脸憋着,眉头拧着,眼睛红着,嘴唇抿着,就是不说一句话,心中就起了怒火。
“你厉害!你一张活人脸,怎么不见你像人家那样挣点银子养家里这么多活人?”小陈氏并不是心疼二儿子,而是纯粹就是看许有富不顺眼:“要不是他那张死人脸,你能剩下一斤半的谷子?你去的话,只怕少一颗都要添够。”
他们都以为许家旺是因为被刘氏大声呵斥才红了眼睛,哪里想到他是被喂了一整包的点心。
“泼妇!蠢妇!”
“窝囊废!”
夫妻俩对骂起来,似乎没有听到被搬到西厢房的陈氏喊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