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平到了西山顶,青山镇街及周围的工厂被斜照的阳光映衬得一片橙黄。
欣宜的身上也映照得橙黄。
对于这儿,欣宜并不陌生,街道上有几家店铺几家餐馆,她和林青都清楚。他们在这儿上了三年高中(青山县教育改革,高中年级去年秋全集中到了县城,她和林青是青山镇镇办高中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街后的山脚,东街头学校侧面的小河,都是他们熟悉的地方。唯一的,对于他们现在上班的工厂却是一无所知,因为那时他们都对这些工厂无兴趣,才造成现在既感新鲜又感到茫然的一种心理现象。
欣宜是通过同学杨小丽的关系,她已悄然的在镇街后面的皮革厂上了两天班了。家里人不知道,连林青也不晓得。她现在到嘉实瓷厂去看林青,就是要对林青“突然袭击” ,林青约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居伙伴李虎子,就不约她,私自“逃到” 这山外镇上当了“工人阶级” ,太气人,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去施以“报复” ?哼!
下了班,她故意不去洗澡,穿着工作服雄赳赳一路走来。刚迈进厂大门,立即有好些目光向她投来,可能是因她的清秀和苗条身材吧。她感到一阵不自在,但她毕竟是一个大方的姑娘,清亮的目光迎接着所有的欣赏和挑战,脸上带点想微笑又未笑的样子,边走边问她要找的人在哪个车间。
随着指点她一直走到了林青和虎子干活的素烧车间外,但当她从门口远处看到了他们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会儿不想直接走进车间了,她要看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她便走到旁边窗户那儿扒在窗台上向里悄悄儿看,就见林青和那个虎子抱着黄黄的方盒子从窑里走出来,头上身上都是白白的灰,虎子的一只手背上还有一道黑红的血渍,她想喊他们,可不知怎么话快出口她又犹豫,她就那样看着他们一趟趟地搬着,身体魁梧的李虎子一次搬两盒似乎也不费力,而身体单薄的林青每次抱一盒还弓着腰,清瘦的脸上只见汗水一道一道往下流,显然是不堪重负啊,欣宜要报复的心一下变得酸酸的:他从学校出来才几个月呢,还不到二十岁就干这样的活儿真得太苦了!
这时林青把盒子放在堆放的地方转回来突然看到了欣宜,惊讶地走到窗前,隔着窗户高兴地问:“啊呀,你咋知道我们在这儿?我还对虎子说我们放假了要到城区(县一中)去看你呢!”
“我没有嘴呀,暗访的呗。你们那抱的是啥盒子?看到像重的很呢。”欣宜故意把话支开,这会儿她不想正面回答他的话。
“啊,叫匣钵盒,是装压好的清坯在窑里素烧的盒子。”林青手一指身后不远的窑,“就是装在那里边烧,烧好了我们正在向外出。学习紧张的很吗?可是要抓住时间啦!”
“呃,你们咋不下班呢?”欣宜仍没有把话说破。
“定额没干完。”林青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
“他妈的欺负人,看老子们是山里来的,每次苦活尾子都包给我们。”听欣宜说话,也来到窗前的虎子对欣宜牢骚道。
林青眉头皱了一下,门牙咬了下嘴唇说:“我们一会就搬完,你稍等一会儿。”林青欲转身,只听虎子笑着道:“啊呀,欣丫子你上学还穿工作服啊!”虎子手指着欣宜,“袖子上还有一块油呢。”
林青这才注意到欣宜身上的衣服,蓝色的,确实是工作服,胳臂肘那儿真有一块油斑。“白欣宜,冲刺阶段好紧张,学校还要你们做……?”林青话未问完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什么,他从车间急忙跑出来,大步走到欣宜身旁,像第一次看到欣宜似的,上下把欣宜打量,欣宜见林青像看个怪物一样地看她,不由两手扯了扯工作服下摆,问:“咋啦,我穿的哪点不好呀?”林青见欣宜脚上竟然还穿着解放鞋,时尚的欣宜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穿过什么解放鞋呀!林青心里全明白了,“你在上班?在哪儿上班?”
“哦,在镇街后头的皮革厂呢。”欣宜说得轻描淡写。
林青嚯然蹲在了地上,等站起来时两个眼眶红红的,脸色蜡黄,他对欣宜轻声道:“你等一会儿,我们窑出完了就走。”
说完转身走进了车间,又去到倒焰窑里搬匣钵盒去了。
出完窑天已黑定,林青和虎子去澡堂洗了澡换了衣服,欣宜就随他们走去他们的住处。
嘉实面砖厂宿舍很少,后来招进的工人一般都在外面租房住。林青和虎子租的房子离厂一里多路,面积很小,两张树棍搭起的单人床将屋内占去了一大半。房内不但没有混凝土地面,连窗户都没有,土筑的山墙上只是有一个用树棍撑着的几十公分大小的小圆洞。好在这里有电,厂子里还可以拾到煤核,糊个简单的炉子就可以做饭。
一进到屋内,三个年轻人就忙开了,欣宜收拾中午未洗的锅碗,林青生火,提水回来的虎子说:“今儿黑多做饭噢,肚子饿得前墙贴到了后墙上呢。’’
“你哪天不喊饿呀,’’林青夹煤核向飘着火苗的炉口上放,边接过话: “这个月都已经吃了好些粮了。”
“米到布袋底了咋多做饭呀?’’这边欣宜提起快空的粮袋朝虎子抖了抖。
“他娘的吃了再说,粮食有的是,我明儿黑回去拿。’’虎子说着将放在他床头地上一个大半尺高的黑陶罐托在手里,右手拿了筷子,迅速夹了里面黑不黑黄不是黄的菜末放在嘴里大嚼大咽,由于吞得过快,噎得脖子伸得老长,连喉结哽的也在滚动。
“看你那个饿象,像一直没吃饭似的,一个月一百斤粮食看够你吃吧,张叔(虎子父亲) 叫你拿吗?’’欣宜边说,将淘好的米倒进锅里。
“没事。妈的,也借不到工资,要是能借到工资也可以去买米呀。’’虎子口里含着菜,话说得呜呜啦啦听不清。
“借工资?听老工人说,连去年的工资还没发完呢,你才来了几天就想去借工资?”林青道:“休想吧你!’’
“这样儿糟糕啊?’’欣宜不无惊讶道。
饭好了,三个青年人围着那个黑陶罐吃起饭来。虎子怕饭不够,扒了罐里很多腌菜在饭粒上,林青吃几口饭才在那罐里夹一点放口里嚼,欣宜筷子伸进去拈了不少出来放在她的碗中,嘴却伸去衔了一点点尝了尝,直感干涩苦咸,“啪’’ 的一声吐到地上,“虎子,是你拿的菜吧?’’
虎子挤了挤眼角没有接话,只顾狼吞虎咽,那吃得香的似乎世界上再没有这样好的饭菜。
欣宜想责怪点什么,但最终什么话也不再说出,也没有将拈到碗里菜划拉到地上,而是拌到饭里勉强吃着。林青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是囊中羞涩,欣宜,下次,下次吧,列宁不就说过吗,‘土豆会有的,牛肉也会有的’ ,等发了工资,我和虎子一定尽地主之宜去请你。’’
“你说啥子呢,’’欣宜伸手把林青的膀子推了一下,“真的还想和我生分呐?才出来上班嘛,肯定要先苦一点儿。’’欣宜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