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会通过黄文玺的表情和语气自行解读他话中的含义,比如当她跟他讲一些话时,他也不抬头,只是哼哼哈哈回答一两个字,那副表情就好像她是在浪费他的时间,等到她都已经闭了嘴,闷气已在心中郁积,沉默都紧张地蔓延了好久,他才仰起头来问道刚才是不是在说什么事?自己刚才在想事情。她一副要冲着他发火的样子,气鼓鼓地批评他不听她说话就代表着不在乎她,根本不是想不想事情那么简单,他阴沉着脸咕哝说她总是把问题的矛盾化,喜欢上纲上线,她瞪着他说都已经好几次了,总是对自己的话爱答不理,要是换成国家领导人,看你的耳朵还能不能听见,他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甩出一句无理取闹,“那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我可有脸,你也别跟我说话,你说什么我也听不见。”她声调又高又快,越说越来劲,他向她挤挤眼睛,转为活泼轻率的神情,在她的身旁坐下,“不要生气喽,我以后一听到你的声音我的两耳朵就竖起来,就像猫的耳朵一样,然后这两只眼睛。”他看她没抬头看,就强行把她的头转了过来后用两只手撑开眼眶,继续说:“就这样,就这样不眨眼的盯着你,等候调遣。”她噘着嘴唇说:“不生气了,跟你也生不起来气。”
他俩拌嘴百分之九十会以王小妮的最后一句进行收尾,剩余的百分之十是当她自己也觉得自身错的十分明显,被激怒了时的王小妮会很强势,如果黄文玺跟她拧着来,她绝不会悄无声息的默默听着,带刺的话会一句接这一句很流利的轰出来,如果他不理睬她,想通过不予计较的方式消除她的恼怒反而适得其反,她的怒火没宣泄出来,就会一直积在心中,越积越旺,早晚都会宣泄出来,还会多出一条不想解决问题的罪责,所以他后来就摸索出了一个折中的好办法,要跟她要吵几句,然后再哄她几句,是和好的最佳捷径。
有时吵架触发的点会让在生闷气的她不由自主的将黄文玺与李延锋作比较,心想他还不如李延锋呢,李延锋在这点上就比他做的好,绝不会惹自己生气,可等她把闷气发泄出来后,她就把李延锋忘得一干二净,对那个家伙在理智下诞生的嫌恶感又回来了。
在阒无人迹的街上她两手蒙着脸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愤怒升到喉头,感到委屈的眼泪涌到眼眶,黄文玺今天发烧了,一整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晚上胃口来了,说想吃带味道的东西,她便给他煮了蔬菜皮蛋粥,怕没味道,还特意跑到大超市买了几样现做的小菜,满以为他会贪婪的大口吃着,结果他一上餐桌,烦躁的情绪就直扑而来,她用像哄小孩似的语气说要尽量多吃点,能好得快些,他忿忿的回答说不爱吃,她带着怜爱讨好的神色问那想吃什么,我去买,他拧着脸,一脸不情愿的说现在买什么都来不及了,凑合着吃吧。他因退烧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让她住了口,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几乎一口没吃,就挪着轻飘飘地脚步,带着倒空了的身体走回卧室,他的苦瓜脸让她很受不了,这明显冲她的怨气更让她打心眼里受不了。她感到自己心中有无可非议的道理以翻江倒海的架势要倒出来,“你又没跟我说你要吃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要吃什么,再说我也没做什么不适宜的食物,发烧了吃点清淡的不是很正常么,况且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想吃粥呢,一个小小的发烧就对我使性子,那如果以后有个更大的灾,我岂不是要成了他的受气筒?都说老了才需要有个伴,就他这样的脾气,不指望他照顾自己,就算我照顾他,我都落不得好。”她盯着卧室门,真想冲进去与他理论一番,但转念一想现在不是时候,就转身走到室外痛快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平复一下情绪。
尽管有时被他气的心都咚咚地跳得厉害,但她本人十分清楚这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无伤大雅,并不妨碍自己想要跟他携手步入人生接下来的旅程,在她的想象中会不断涌现出他们未来生活在一起的幻景,有对未来的长远考虑,在哪里安家,有了宝宝之后该如何教育,也正是因为想爱的过程中存在吵吵闹闹和婚姻与单身的各存利弊,她被引向了深邃的思考。单身时她一直在与爱情上空缺的自己和解,哪一个人会不期待幸福爱情的降落,但这要靠天意,她用这句话来安抚自己的内心。当与黄文玺互表心意后,真是使光十二分的乖觉才没把快活露在脸上,爱是宝贵的心灵收入,相思的苦中带甜让她在飘荡的浮萍上有了牵挂的抓手,想着遇到了对的人,再也不需要劳心劳神去独自面对困难,不需要的很累的时候还在苦苦坚持,但后来这种想法匆匆逸去,变了主意,发觉要与复杂的人性和解。人性是多面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热爱和坚持的地方,时常劝告自己不要像宣示主权一样总想让对方妥协,反对的话在心中讲而不出口,但有些时候还是免不了固执己见,人性同样是多变的,境遇的不同造就想法的不同,亨运通达与贫困潦倒时很难持有同样的自我定位,和睦的婚姻一定需要付出人力,但人力不一定保证成就和睦的婚姻,同频共振的步伐才是关键,永不失对自我认可和成长才能让生命永葆青春,所以谈恋爱后她比以前更加努力去工作,不让比他差的远,不能不如他,她极度恐惧一旦他甩掉自己后,自己无从着落。即便你知道世界上有人在爱你,人生的路也是都靠自己走完,压力和病痛也都要自己扛,无论人生处于哪个阶段、拥有哪些财富都是苦乐参半,归根结底都是在跟自己的心和解,绕了很大的圈子到处寻觅究竟要获得什么样的东西能让自己永远快乐,发现让心把不好丢弃,看向好的方面,就能永远快乐了。生活太复杂了,她想的脑袋都疼,要放松一颗揪着的紧张的心,转为想起惬意的事,“洛晴跟男友去拍婚纱照了,婚礼也是超麻烦的,场地要提前半年预定,要考虑的琐琐碎碎的事情真不少,我到时候结婚......切,我才不要结婚,我还生着气,姥爷他们应该......”
突然有人挨着她坐下了,她置之不理,仍旧用手蒙上眼睛,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单凭他身上散发出的独有气味,她就绝不会认错。“一个人坐在这,不冷么?”“心冷。”她边抬头边回答,目光冷冷的直视前方,完全不瞧他,“错了,我这绝对是烧昏了头。”他将她揽入怀中,语气是那么温和诚恳,“我这脑袋像被炸开一样疼,当时心烦,别跟病人一般计较,你大人有大量。”他继续说道,她转脸看了看他,委屈和不满就消了大半,这就是爱吧,一瞧他就丧失了沉浸式思考自身得失的能力,但她表面上要端着架子,冲他翻了一个凶狠的大白眼,“咱们回去吧。”他紧对着脸儿地看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她从他的怀中挣脱,气势汹汹的往家走,他拖着步子跟着她。回到家他的愣劲儿又上来了,每回她一生气,他都会觍着脸像个大年糕似的黏住她,非得搞清她是否气消了,他是不信她口头上向他说明的心平气和,说女人是口是心非的专家,只有当她用一些行动表明她真的已不生气,他才会安心,像这次就是她愿意和他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她贴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醒来诧异的发现他睡在沙发上,为了避免将病毒传染给她,在她睡熟后他悄悄的走开了。
两人都没直接挑明感情在进一步发展,但生活属实在展开一个新的纪元。他们两个人都给各自的家人们发过他们两人的合照,视频的时候也都很有礼貌地跟他们招呼几声,但都没涉及到正式的了解和在他们的二人世界中步入有存在感的层级,她很断定自己的家人们不会反对他们在一起,她心中忧虑的是他的家长,想想他父母都是文化水平不低的人,听闻有文化的人都很挑剔,生活也很有讲究,就算一时能尽量装成个来自教养人家的大家闺秀,可早晚会原形毕露,结婚后邋里邋遢的地方也总要暴露出来,庆幸他母亲是大学教师,如果是高中老师她就要费更多去打破交往的藩篱,虽然高中经历都漫长的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可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余绪。
另外她非常担心自己的原生家庭一下子拉低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她很避讳与他详细谈及自己的往事,只粗略的说自己的家人都是农民,父亲去世了,现在有一个叔叔跟母亲在一起生活,自己跟姥爷的关系最好,从小是姥爷带大的,当他好奇的问是从小父母都出去打工赚钱了么?她神色黯然的点了一下头,他猜出这其中一定有曲折,也不再问下去。她拐弯抹角问他家人对他婚姻有什么高见?“他们就希望我娶个像你这样的”,每次涉及到这样的问题他都很认真的这样回答她,他那不带一丝戏谑的神情让她立刻明白他没有开半点玩笑。
两个人好不容易的几天假期碰在了一起,黄文玺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安排,她答什么都可以,没什么想法,又反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他爸妈总问他什么时候能带女友回家看看,看看未来的儿媳妇,让他们乐一乐,然后试探性的问要不跟他回老家见一下父母,她看着他闪闪放光的期待目光,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告诉他们。”他激昂有劲,不必要的急切好像生怕她变卦似的。
他兴致勃勃的收拾起回家的行李,她有些羞怯的问他父母都喜欢吃什么,初次见面送点什么好,他对她说你不用管,我来安排,她又探问他们的性格是什么样?他言语极其节俭的说去了就知道了,他们和蔼又风趣,说完扫了她一眼看到她的表情仍旧局促不安,便把他父母的生活喜好、作息规律、语言风格等详细说了一遍。
在回他老家的途中她就开始感觉肚子不舒服,这不是身体本身出现了问题,是心里的忐忑导致的,她口头上表达对见他父母不当回事,就像跟见家人一样,反正都是预定中的一家人了,不过是她不让他看出来罢了,内心是很害怕见面后的结果是不妙的。
可一见面,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简单明了,他母亲一见到她就两手抓着她,满脸欢喜的拉她赶紧坐下歇歇,胜赞她长得漂亮,调侃道便宜黄文玺那臭小子了。他父亲面带快乐的笑容望着她,王小妮欠了欠身,想要站起身来问候,他赶紧招手示意她坐下,不必拘泥客套礼节。黄文玺怕头一回见家长的她拘谨生涩,寸步不离的像个守卫,父母一开口问点什么他就抢着回答,好在有他,因为王小妮分了一部分心去观察两位家长的个性,她说话真不如平日条理梳顺,言谈流畅。黄文玺为了表示他的心情美滋滋,逗弄着挑起话头打破沉默,问老两口为了欢迎他回家现收拾了几个小时的屋子,冰箱装满了没有,穿得像模像样的,是不是新买的?他父亲回嘴说要是你自己回来,我都不让你进屋,他母亲说你可以离开了,小妮留下就行。他又略略叙述了一下她犯傻的趣事,笑容更开展了,她半笑半生气的辩解称才不是这样呢,两位家长急急地袒护起王小妮,反将一军嘲笑起他脑子从小就没张全,智商堪忧,未来他们相处的模式在这一刻已经定下了大致基调。
王小妮在他家里受到很好的接待,像接待老朋友似的那般随便然而亲切,老人家应该是怕她在家一成不变的框框里会无所适从,便想着法让她可消磨时间的方式,总是偷偷问黄文玺小妮想去买衣服么,她想去看电影么这类问题,有一天早晨王小妮看向窗外无意中说了一句天气真好,他母亲就把他拉到一边,问他小妮是喜欢野餐么?他们可亲可贵的态度博得了王小妮的好感,真正体会到了黄文玺一家人在相处关系上的魅力,他母亲对她的每一次大笑都拉近了她们的距离。王小妮看得出黄文玺如此快乐,他一定也在认为自己应当跟他一样快乐,因为父母会成为阻碍的担忧此刻不复存在了,可她内心还有一层阴影在晃来晃去,现在晃得更加厉害了,结婚前双方家长一定会见面,这是不可免除的习俗,可两位母亲在气质和语言艺术方面实在是相差甚远,她对自己说提前招呼好叫母亲不要多说话,明明是好意但出口就不中听,最要不得的是狮子大开口索要彩礼,一定要千叮咛万嘱咐这点。自己与家人的关系他们并不会在意,家人是什么样也不等同于自己,可她总觉得这些话是在故意欺骗自己,有一种惶惑不安和少了几分坦诚的心情。
“他长得真没怎么变,完全按小时候的比例扩大。”王小妮跟黄文玺的母亲坐在床上,一起翻看黄文玺小时候的相册时评价道,经过三天的相处,她们之间已经不需要黄文玺时刻充当中间媒介了,“他小时候跟个小女孩一样腼腆文静,越长大越皮,不过从小就懂事,很有自己想法,他的想法也挑不出大错,我和他爸在他身上没操多少心。他几岁的时候照片最多,那时候他听我们话,我们让他照他就照,后来上学了,他就不愿意照,照片就少了,你看他这张,多皮,好像是八岁的时候,他爸脸上的蛋糕就是他抹的。”他母亲指着一张照片笑嘻嘻地解释说,照片上大花脸的父亲抱着他,两人同时比着耶,王小妮一面听,一面微笑着,隐藏起她的凝思。“这是他出生时候的脚印,下面是我们写的寄语,从他出生到上幼儿园,这三大册都是他的。”王小妮翻看着,心中堆埋的一些惹人生厌的细节猛然都跳了出来,她自己都诧异于竟然会记得父亲在离开她那年时穿的衣服颜色和母亲在领着她出席一次聚会时她朝自己那轻蔑的一笑,都是极小又奇怪的,她露出不自然的微笑,眼睛里有点湿润,也不知道是因为羡慕还是难过,或者是掰扯不清的综合感受,自嘲又自怜的说:“我小时候就没有这么多照片。”“大多数人都没有他多,他照片多是因为我生产前一个朋友恰巧送了我一台相机,要不说这小子挺有福的,没福也不能找到你这个好姑娘。”她张开嘴,但不能回答,顾不得旁人在侧,泛红的眼中涌出了一颗泪滴,她讨厌矫情做作的人,自然本人也绝不会通过掉眼泪求怜悯,她讨厌此时的自己过分动情,但又着实收拢不住,“怎么了?怎么突然掉眼泪了?”他母亲高兴地笑着问,理解为她是因开心而落了泪,“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我们给你做主。”严厉的话语反搭着和蔼的语调,王小妮摇着头,一股应自然而然、心中不想有挂碍的神秘冲动使她说起来:“我不招我爸妈喜欢的,长大后他们才喜欢我,我一张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我是被我姥爷带大的。”王小妮说完后,感到怪难为情的,可话已经说出口了,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交给天意了的思想来安抚由太在乎而产生的紧张,他母亲脸上的表情变了,镇定认真的问:“听说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嗯,前年去世的,我妈现在跟我姥爷一起生活,她又重新找了个伴,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们都要出去打工......我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我姥爷就重女轻男。”她尽量让微笑看起来十足的灿烂,驱赶悒郁的氛围,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围住了她,“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也重女轻男,我就是你的靠山,以后谁让你受委屈,你就说出来,我给你撑腰。”王小妮心里忽然涌上春天万物复苏的喜悦感和夏天大雨冲洗后的酣畅感,“女儿”,一直避犹不及的身份第一次惊奇的感受到了它有多幸福,欢喜的眼泪哽住了喉咙,使她说不出话来,自然,她们之间需久已形成的稳定关系尚未形成,谨慎行事才能保证关系更加畅通,在诡异又不讲道理的生活中需独自拥有太多可贵的品格才能支撑,但就是一颗颗善良心的不断加入为她的生活构画出一个光华艳丽的大背景,使王小妮更加充满生命力的往前走。
刚刚睡醒,头发凌乱成一个鸡窝似的黄文玺皱着眼皮走了进来,看着她们在那低低笑着,“在笑什么?”他又趴在床上,翻了两下身躺在她们中间,用没睡醒觉的声音问道,“我警告你,不要欺负我女儿,当心我跟你爸收拾你。”他母亲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道,“什么?是你俩在做梦?还是我没睡醒?”房间里接着传出一连串清脆不迭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