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着钥匙在门口辗转徘徊,冬季里冰凉的钥匙都被她手心捂得像一块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铁,踌躇再三,终于将钥匙插入了锁孔。
母亲没有在家,已经将晚饭做好,饭菜放在电饭煲内保温。她心想母亲应该是去打麻将了,她吃完饭,将碗筷收拾完,洗漱完便躺在床上。白天肖玲温柔的态度和自己离职过程超出想象的顺利让她的心情大放异彩,昨晚的怒气已消退大半,但依旧无法做到面对母亲,她蜷缩在被子里,黑夜吞噬了她近两天来所有像洪水般猛袭而来的情绪,疲惫大脑骤然间的释放让她倏然间呼呼睡去。
晨光拂晓,照亮了半个屋子,她闭着眼摸索着放在床上的手机,半眯着眼看着手机的时间,都已经七点半了,每日母亲六点就起床,但今日听不见声响,她半支棱着身体脑袋转一周四处查看,发现母亲的被褥跟昨天晚上一样,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看来是昨天晚上一宿没回。
上班的最后一天出奇繁忙,一上午她都忙于将自己电脑里面所有的东西进行分类,归档,自己三年的工作成果都凝缩在了一个个文件夹里,公司的工作流程和合作准则被她逻辑清晰,条条框框的整理出来,一目了然,她在整理的过程中,其他的员工会不时的过来向她这里取资料,以前资料都在她这里统一堆积,如今她就要离开,肖玲让资料分发下去,由各自负责的人单独负责保管。同事们看见她在整理,好奇得瞧了瞧,便围在她旁边,纷纷夸奖道:“你整理的真好,以后我这工作方便多了。”“小妮,你这整理的好全啊,真清晰。”“你简直是公司的大管家,啥都懂,你这走后,我们遇到问题都不知道该找谁了。”听见同事们的夸奖,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心头甜甜的,消失已久的快乐再次像花蜜一样流淌出来,这种被人需要、被人认可、被人赞赏的快乐,要穿越到小时候那个正在跳皮筋的自己,才可找得到。她甚至萌生出了不离职的想法,此刻的快乐冲走了她一直以来在这份工作上面的不悦和奔溃,后悔辞职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中午休憩时间,她按照一如往常的节奏依旧闲逛在依旧未变的四周摊位聚集地,当她转身离开时,不禁带有失落的感慨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看一眼的地方了。”
王小妮完成最后一步,将手中的资料上交给肖玲后,她与这里的人和事就彻底切断了,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着舞蹈鞋和舞蹈衣的小女孩,正处于换牙期的她,前门牙缺失了两颗,在那里费力得啃着苹果。肖玲对王小妮说:“你坐,我现在看一下资料,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肖玲低头看完资料,抬头看见王小妮正在看向小女孩,笑着说:“这是我女儿,今天有些发烧,没去上幼儿园,家里面又没有人照顾,只能把她也带来了。”“你女儿学习舞蹈么?”“对,她喜欢学,这不,天天穿着舞蹈服,没有舞蹈课也要穿,怎么跟她说,她就是不脱下来。”肖玲说。“挺好的。女孩子学习舞蹈好,将来会有气质。”不出自于阿谀奉承,来自于王小妮心中那片从小就渴望的汪洋。“我就怕她不喜欢,幸亏啊,她自己也喜欢。”脱离了工作层面的关系两个人,立即就像两个推心置腹的朋友那般能谈上几句画外音了。
公司不仅将以前拖欠她的工资一并补回,并额外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听到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喜上眉梢,走回工位的脚步都是一蹦一跳得脚不沾地。仅仅离开这一刻的喜悦就可以抵抗过往三年所有过往的不开心,对于这个公司的印象发生了不少的改观,从一片烂泥到几句尚可,都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其实最后一次的结尾印象也不容小觑。
她本想在出办公室之前跟肖玲打一声招呼,但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和避免出现尴尬的场景而选择自己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掉了。走出办公大楼的门才发现竟然在下雨,突如其来的雨让人惊慌失措,身边的人用手遮挡着,慌乱的步伐,溅起的雨水,匆忙的身影。她倒步履缓慢,在雨中安逸地走向公交车站,脸上一直咯咯笑个不停,脚有时还调皮的在水坑中拨来拨去,像个灵活的小傻子。冬季的雨,不似往日固有印象中只是平添一层寒冷的杀手锏,竟也是可以嬉笑打闹的玩伴。车窗上布满的水滴,将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一片,棱角不明,车灯的海洋,红通通的一片。她看着雨滴沿着车窗下落的轨迹,发现竟没有一颗雨滴是沿着同一轨迹向下滑落的,越到底部滴落的速度越快,简直跟小孩子玩滑梯似的。
下车后疾步走回家,想要把今天发生的好消息赶紧告诉姥爷。当快走到小区大门前,发现一男一女站在那里,互相面对站在那里聊着,她站在原地观望着,雨水从她的头发上顺流往下滴,将她的视线里面打着伞,雨天朦胧,在远处的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她知道,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而那个男人,她辨别不出,身上的毛呢大衣吸了雨水,重重压在她的肩膀之上。终于,他们二人分离,母亲走进小区,那个男人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当这个男人从她的身边贴身走过时,她终于逮住机会看清了这张脸,那圆滚滚的肚子和脸上一副黑色框镜的眼镜,再加上近来的短信和母亲的零碎言语,让她推测出他就是自己小时候口中的赵叔叔,徐奶奶口中的赵传智,母亲标注在手机里的传智。她的身体像被闪电霹雳一下,脑中响起轰隆隆的响声,眼睛空洞地走回家中,脚步沉重,肩膀上的负担越来越沉。
她推门而入,惨白的脸色和落魄的模样让母亲吓了一跳,惊讶的张开嘴。“你这死孩子,吓我一跳。”母亲责备了一句后接着说:“赶快去洗一下,你就作妖吧,生怕自己不生病。”“我辞职了,明天就回家了。”她一边脱下已经可以拧出水的衣服,一边说。“啥?你疯了吧,这么大的事情你咋不事先商量一下呢?你自己就做主了。”母亲暴跳如雷的喊道。“我商量过了,跟我姥爷商量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她的牙缝中挤出来。“你为啥不跟我商量?”母亲斜着眼问。“你不配。”她狠狠地盯着母亲,灼热的目光仿佛要把母亲烧成灰似的,随即就走向了洗手间。
热水喷洒在她的身上,热气包裹住身体,她洗掉了寒冷,也洗掉了情绪。
母亲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王小妮坐在窗户旁,脸上自然是雷霆万钧,看着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的窗外。“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抛下你。”母亲先开口。“我记得你走的那天晚上也下了雨。”她回过头,目光直视母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我恨你生下我,我讨厌你,也讨厌自己。”母亲听后,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哭诉说:“我也不容易啊,自己一个人把你拉扯大,还离婚了,你不就是怪我离婚了么?”“不是。”她情绪激动起来,她早就腻烦了,实在是厌倦了,大声的反驳道:“不是因为离婚,是爱,是爱!你懂么?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你为什么要跟赵传智混在一起,你当初抛下我之后,根本就没有立即去打工,对不对?你为什么那么在乎钱,在你的眼里,是不是什么都没有钱重要,命也没有钱重要,是不是?”母亲也沉重而高声地说道:“没有钱,咋活啊,你告诉我,穷人的日子该咋过?”“怎么过?怎么过也不至于跟一个诈骗犯混在一起。”她斥责道。母亲沉默了,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等到平静后,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说:“我跟你赵叔叔。”“是赵传智。”王小妮大声纠正道。“我跟赵传智从小就认识,我跟他先认识的,你爸爸跟赵传智认识,我才跟你爸爸认识的。当时我们俩个就互相喜欢,感情非常好,我们也经常一帮人一起玩,其中就有你爸爸。可是你姥爷非说赵传智这个人没有工作,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不同意我嫁给他,你姥姥没得早,在我5岁的时候她就去世离开了,你姥爷拉扯着我跟你舅舅,我们小时候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我们真的是穷怕了。”说到这,母亲又呜呜的哭了起来,本就断断续续的声音彻底中断,抽泣到浑身抖动。
“赵传智知道你姥爷不同意我们来在一起是因为他没有工作,于是跟我说,他出去做生意,让我在家等他,他发誓一定可以变有钱,一定娶我。就在我等他的这期间,你那个死爹,三番五次的找我出去,说要陪我一起散心,我都拒绝了。直到有一次,是集体出去,我才答应。就是那次,我想杀了你爸爸的心都有。”母亲突然大声了起来。“你爸爸那天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带有酒精的饮料,我完全不知道,喝了整整一瓶,再加上额外喝了两杯啤酒,就晕了,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跟你爸爸一起躺在床上。”看得出母亲悲痛欲绝,一瞬间被卷倒摧残后揪心的泪水汹涌而出。“后来,你爸爸继续死缠烂打,他那时还是一个正式工人,还没有下岗,我俩生米也煮了熟饭,而且已经2年,你赵......赵传智也音信全无,我认了,认命了,就嫁给了她。”母亲下床,拿纸巾大力的擦拭鼻涕和眼泪,“不久之后我就怀孕了,就在我快要生你的时候,赵传智回来了,他赚到了钱,成了一个小老板,回来找我,要完成他当初娶我的诺言,可是见我都怀孕了,也没说一句责怪我话,让我好好养胎,便离开了,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你的那个爸对我一点都不好,也不知道我想什么,你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对一个男人的彻底失望就是来自于在生孩子的时候,生你的时候是在冬天,天气特别冷,他一点都没有照顾我,我当时心寒到底,月子没有做好,现在落下了一身病,我是无法原谅他的,他是不可原谅的,我本来就不喜欢他,赵传智一直对我知冷知热,一直帮我,也从未娶人。是......赵传智是进过监狱,可在我心里,我俩扯平了,我的心里终于好受点,罪魁祸首是你那个死爹,你那个爹,应该千刀万剐......”母亲抽抽噎噎地拼命哭泣让王小妮的内心也被拧在了一起。“我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这样子对我?我没有任何罪,你为什么要把别人的罪加在我的身上,这太沉重了,我担不起。”王小妮平静又干脆的说,母亲的一番往事减少了母亲选择跟谁在一起交往的愤恨,但无法减弱母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累积出的怨恨。
“我对你挺好的啊,你咋还不知足,我卖房子供你上大学。”王小妮听后摇了摇头,深深长叹一声。“我也是从年轻走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个梦想,谁不心气高?我也梦想着能事业有成,昂首阔步的走在人群中,拥有两情相悦的爱人,可到头来,哪个能脱俗成仙?不都是庸庸碌碌的过完一生,活得实际了么?你这就是还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砺,黄毛丫头一个,没认清人生,浪漫情调都是瞎扯,谁都得赚钱,没有钱咋养活自己,都没钱,还能有啥追求?让你上大学,让你有实现梦想的机会,你咋还不知足?”“上大学并不是实现梦想的保证,反正也无所谓,我现在什么梦想也没有,过一天算一天。”王小妮开口时十分激怒,情不自禁得感到很恼火,后来她陡然像个圣人似的看开了,没有耐心去跟母亲辩论,垂头丧气的说出了后几句。
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作声,仿佛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你跟他要在这里生活么?”王小妮突然问了一句,母亲疑惑了看向了她,之后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这个房子还有两个月到期,这两个月你继续住着吧,我后天就回家了。”“你打算之后去哪里工作?”母亲问。“再说。”王小妮生硬的搪塞道。母亲竟又哭诉了起来:“我知道我自小命就不好,家里穷,从小就学会洗衣做饭,服务别人,如今你舅舅生活富裕,摆脱了吃苦受累的生活,可我又得到了什么?5岁就失去了娘,你姥爷又偏心你舅舅,我跟个孤儿有什么区别?你们都嫌弃我,我就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一个人,我命苦,我也知道。”“我也是个孤儿。”王小妮的声音非常凄凉,且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窗外的大雨噼里啪啦的狂拍着窗户,闪电好像跑进了屋子里,让本就在屋子里面共处的两个受精神折磨的人平添出一层凄凄惨惨的滤镜,似阴暗凄冷的地狱一般。母亲在被子里面抽噎的声音时断时续,后来安宁了下去。心乱如麻的王小妮一晚上没睡,千头万绪的思虑从她的心头飘过。母亲洒下的眼泪一定有对梦想幻灭后的沮丧和沉闷生活的苦痛,她分分秒秒都锁在一个无奈窘境和自我厌恶的恶性循环中。可她似乎服从了命运的安排,但却没有战胜内心的不甘,岁月风霜没有恩赐她一种平和心境,她从未成熟,因此也不懂如何举止从容的对待生活。所有做出的选择都非本心意愿,自然不接纳选择后的结果,生活的艰难混乱和逐步失控,让母亲十分憎恶生活上的动荡,所以她对于王小妮做出破坏现状的选择感到恐惧。母亲会反思自己堪称失败的人生,反思出的结果执拗于就是她当时没上大学才导致她人生的这副不得志模样,所以她对于是否上大学极其敏感和看重,但人生路途漫漫,哪里有得到就会一劳永逸的法宝?哪里又会有可决定一生基调的事情?母亲为什么不反思一下她当时为什么不爱学习,为什么不听话?与自己身上的问题有多大关联?遭遇的环境和别人的言语对自己的成长轨迹都有多深影响?
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母亲把她的行李都收拾好,让只带点简单的换洗衣物回去就行,剩下的放在这里,等到需要时,她再邮寄给王小妮。白天,王小妮在商场欢天喜地的为姥爷挑选了好几件新衣服,也给徐奶奶买了两件。晚上饭吃到半截,王小妮起身离开拿出两万五千元给了母亲,非常镇静得说:“这钱给你,我不是一个赔钱的货。花你的钱,我以后都会还给你。”这次母亲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反倒意料之外的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