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苍穹,宇宙浩瀚,广之无边。每一人,渺小似一粒尘埃,从生到死,声息消逝,痕迹了无,无一例外。行走世间,岁月迭代,变之无尽。每一代,人性像一股涓泉,从古至今,绵延流淌,冲刷生灵,从未更替。个人之感,自我之心,生出了反抗我们这一广泛含糊归类方式的呐喊,由此变成了我就是我。原以为每一个认知中的自己是独特的天地宠儿,可以扑腾出来一片清澈的湖水,结友泉水溪流,相伴青翠拢郁,牵手斜阳余晖,挽臂清风落叶,但其实每一个我,一直归属于我们,一同生活在污浊淤泥的浑水中,生存定律,困顿痛楚,人生之苦,不能跨越,不得幸免。
距离学校下发的关寝通知日期仅剩三天,这就意味着王小妮在三天之后必须要定下来自己将要去往哪里。一个月之前,正是一心要找工作的毕业生们扑进社会入口的黄金时期,学校也会前来不少的招聘企业,供学生们选择。根基已定,高度固化,基调成型,王小妮所就读的学校并非是一流的大学,自然也不会拥有给一流的企业接风洗尘的机会。但正是因为有了丑的衬托,才懂得什么叫做美,有了穷的寒酸,才知道什么叫做富,有了苦的煎熬,才明白什么叫做甜。所以,也正是因为有了小公司的存在,才了解什么叫做大企业的模样。不仅大企业要感谢小公司的存在,像王小妮,这个还未正式踏入社会,就已经被社会的法官评判,分类,归档过的人,更要心存感谢,因为只有这些公司才肯赐予自己谋生的机会。
对于未经世事,初出茅庐的社会小白,面试就像是一个被家长强硬的推到大人中央表演的小孩,无人为伴,无法求助,无奈接受。如果大人们面无表情,担心是自己表现的糟糕,大人们开怀大笑,怀疑是自己表现的滑稽,大人们交头接耳,认定是自己表现的不雅,大人们漠不关心,感觉是自己表现的多余,总之,他们看不懂大人们的心思,只能通过自我的揣测和一步步的试探慢慢形成对于新世界的认知。老师们告诉他们如何写简历才能提高自己的竞争力,可事实的真相是物品的价值总是能被一眼看穿,无论它经过多么精美的层层包装。学生们会特意为了面试去购买西装,会在网上搜各种面试可能问到的题目,会精心研究每一问题如何回答才能博得面试官的欢心,越是充足的面试前准备,越代表着面试是让毕业生们呼吸急促,面红心跳,紧张忐忑的一大考验。
王小妮参加校园招聘,优势很大,手里攥着的每学期奖状是她在这方天地厮杀的尚方宝剑。在一家很多同学都感兴趣的公司中,王小妮的名字最终出现在了录取名单中,成为被成功录取当中的一员。就在她要签订这家公司的时候,她接到了另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这家公司是她通过招聘网站进行的简历投递,虽然提供的岗位不是自己心仪的,公司名声更是小到无人知晓,但吸引她的是它给出的待遇,相较于即将签订的这一家,要高出很多。
穿着白衬衫,一身黑色正装和一双3cm的高跟鞋,她小心翼翼,轻声轻脚得来到了公司,等待面试。面试过后,她紧张到无法回忆起面试的时候都问了什么问题和自己做了如何回答,事先准备的答案统统作废,面对面试官抛出的随机问题,即使再怎么急于说话,无话可说的空泛脑容量就是说不出东西来。令她无比兴奋的是面试的结果是通过,公司负责接待她的人告诉她,等到半个月之后,她即可以接到通知,来公司签订合同,为她办理入职手续。她听到后由衷地笑了,内心狂喜,连声道谢。出了公司门口,从嘴里吸进了一大口空气,缓解自己已经微红的双颊。马上用还在紧张到发抖的一双手拨通姥爷的电话,告诉自己即将要工作,工资待遇也满意,自己马上就可以赚钱啦,姥爷无需多问,她兴奋轻快的语气,流畅清晰的话语已经透露出她对于这份工作的满意程度。随即她发送了一条短信,用友好、不好意思的口吻拒绝了之前那一家公司的录取邀约。
在等待入职期间,她体会到久违放松的感觉。马上就要赚到钱的一丝曙光已然变成了她现实生活中的一束光,不仅温暖到她的心间,也让她找到可放置心灵的归处。放手一搏的程度在于一个人的胆量,能否放手一搏则取决于一个人是否幸运的在浮沉世间中拥有安全感的支撑。即将到来的安全感催生出她一狠心的冲动,给自己添置了几件一直心仪但始终舍不得买的新衣服。夜晚又心血来潮来到在这座城市中一直占据最值得去的景点中排名榜首的一个公园。这个公园,三个室友都已经来过,只剩她还没来过。一个人想去一个景点,不是因为这个景点美到人尽皆知由此生来的心驰神往,而是这个人的心里早就产生了对于美的向往和精神上的松弛,景点,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们沦为抒发内心情感的一个中介而已。欢者赏枯木,满眼赞叹生之将至,悲者观繁花,满心感慨美将落败。
脚趾接触柔软细腻的沙滩,面颊拂过清爽微凉的海风,双眼凝望接天一色的大海,双臂拥抱银光漫溢的皓月,此刻的她心无二用,与美景真正的融合在了一起,感受着天造的急湍猛浪,自然的缥缈从从容。一波盖过一波的云卷形的白色浪花拍打着闪烁星光的海滩,唱响大海的独美浩荡之音。她想起姥爷,想起西边那条河畔,想起捕鱼者的口号声和鱼扑腾起的白色水花。在由强变弱,由暗变黑的月光之下,她又心生悲凉起来,又期待如果姥爷此时能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
在海滩上留下一串自己的脚印,是游客们的情怀,脚印很轻易的就会被海水冲刷,消失于真实之物,毫无存在之象,永无相见之缘,但它在游客的精神上留下了印记。很多人相遇,也同样,再无相见之缘,也如此,在我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刻下了不灭的念想。
两周过后,她始终都没有接到那个她日夜都在期待的电话通知,不免开始有些着急,前几天她就想过要给公司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但自身不懂招聘流程和不明社会规则,对于在如何和公司打交道的方面毫无经验的这些特点,让她始终都没有勇气拨通已经那个自己已经看了无数遍,早就可以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她担心如果自己主动打电话的话,会不会被公司认为是一个不礼貌的行为,会不会从此以后被认定是一个毫无耐心的人,会不会就此暴露出自己是一个在社会上不抢手、一个没有实力、不被认可的人。在经历了自我纠结和焦虑不安的循环往复的一周之后,在面对只剩自己不踏实处境滋长出来的惶恐,让她无法再等待,只能选择拨打那个电话,电话接通的嘟嘟声与她的心跳声同时而起,未同时起伏,嘟嘟声的节奏高冷般的保持不变,她的心跳声则发乱似的越演越烈。
“喂,您好。这里是珍诚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客服部,请问有可以帮助您的么?”电话那面的传来了拨打公司热线时,通常会出现的一段官方术语。“您好,我是两周前来公司面试的一个学生,当时说会给我打电话联系我签合同,我想问一下合同什么时候签订呢?”她事先在脑海里组织好的语言全部忘记了,说出来的话全部都是未经大脑一番思考的脱口而出,看来能够做到临危不乱的人,与上场之前,与抱多大的抱佛,进行多么充分的准备毫无关系,决定成败的,取决于脑子里随时可搜索到的知识范围有多广。“请问您的姓名叫什么呢,我来查一下。”“王小妮,”在说完自己的名字后,电话里陷入了沉默,她感觉自己那颗心像鼓槌敲击一样在砰砰作响。“不好意思,这面查到你应聘的岗位已经招到人,这面如有合适的岗位,我们再联系您。”她如同被一声惊雷劈到无法动弹,不知道挂掉的声音响了多久,才缓过神来,双腿酸软,瘫坐在地。?
毕业,是一次老天爷强制性把王小妮从地面向天空抛起,但又不负责安排她落在哪里的过程。面对着三个已经空荡荡的床位,感受着已经接近掏空的寝室,她就像是独自站立在一个已经淹没住自己的森林,焦急的环顾四周,仰天俯地的咆哮般的询问自己到底应该去哪里,无奈永远得到的只有风吹过树叶之后,唰唰作响的声音。
“姥爷,我的那家公司没有和我签订合同,我现在该怎么办?”她走过了人自我情绪反抗,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悲伤阶段,撞上了终究要想办法解决的这一终点。“为什么没有签订,不是已经说好了么?”姥爷听见她想哭的语调,着急的在电话那边问道。“我也不知道啊,说是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我现在怎么办,主要是......我没有地方去了。”她开始哭诉,心里郁积得慌乱真想痛哭一场,已经忍不住要哭出来声来。“没事,咱们接着找呗,没地方住,先住宾馆,姥爷给你打钱,不用担心,不慌啊。”姥爷的话让她那一颗正被火灼烧的心,突然被从天而降的毛毛细雨打湿浇灭,留下一滴滴湿漉漉的雨露,清洗出一颗鲜红跳跃的心。
毫无退路,只能向前,四海之处,随处安家,她开始疯狂投递自己的简历,不分行业,不顾地点,不论薪酬,时间检验出真理的价值,耐心打磨出经典的永恒,对比产生出优劣的差别,此时的她无法享有时间上的充裕,耐心的条件和对比的资格。在慌忙无措中,找到一家在二线城市的工作,签约爽快,毕竟一个低价的廉动力,是无法能够享有值得雇主计较,再三权衡性价比的那种荣誉。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最大的凄凉莫过于行李邮寄到哪里?自己的这副皮囊又安置何处?
“我要去谷阳了。”相比于第一次忘我的兴高采烈,这一次则是平静中带着一丝忧虑。“去谷阳,那不是离你的大学挺远的,公司提供宿舍么?”姥爷问。“不提供。”“那你的行李怎么办?你先住在哪?”“不知道,要不然我先把行李邮寄回家,之后等我找到房子之后,你在给我邮寄过来。”“你在谷阳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你妈了么?”“没有告诉。”“你给你妈打个电话,这是大事情,也是好事情,告诉她一声,让她也开心一下,之后咱们再看看行李怎么办。”
她不愿意向母亲透露自己找工作的动态是因为她认为,母亲从她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在期盼着她找到工作的那一天。尤其是上了大四之后,每次母亲打来电话,都会问一句是不是要开始找工作了?每次听到这句话,她就想要发火,母亲是那样的势利,在母亲的眼中,自己无非就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供自己上大学,大学经历,心情起伏,感悟成长这些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毕业之后,就可以赚钱,就可以不用成为她的负担,将来还可以养活她。母亲越是着急听到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的消息,越是不想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工作,怎么能轻易的随了她的意愿。
也许是看在姥爷的面子上,也许是想到自己当初拿了母亲卖房子钱的情分,也许是此时的自己要独自闯荡,还有太多的问题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所带来的恐惧和烦恼,她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喂,”可能是母亲太久没有接到她打去的电话,接到电话的母亲语气中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兴奋。“我找到了工作,在谷阳。”她平铺直叙,无任何情感上的变化。“找到工作了,挺好,在谷阳么?咋没留在大城市啊,大城市多好啊。”母亲说,她感觉自己内心中的火苗在不断往上窜。“没那个本事,”她生硬冰冷的说道。“那你啥时候来啊,我去车站接你。”母亲说。“你怎么接啊?”她不解的问。“我现在就在谷阳打工,你忘记了啊,行李先邮寄到我这里,等你找到房子,再给你拿过去。”母亲说。“到时候我再联系你吧。”她赶紧说了一句,匆忙的挂掉电话。母亲竟然在谷阳打工,她不是忘记,是从未记住。越长大,她对于母亲离开自己那一天的记忆就变得越深刻,越清晰。她从来没有问过母亲的事情,从最初的想知道而无法问,到现在的可以问而不想知道,她用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待母亲,变得对她的生活漠不关心,对她的故事毫无兴趣,不是故意为之,从未精心安排,母亲应该跟自己说过她工作的地方,但自己每次不是直接挂掉就是把电话搁置一旁,去做别的事情,留下尚在通话的电话,不理睬对方说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自行挂断电话。她脸色阴沉下来,眉毛拧成一个三角形,她心中责骂母亲这个女人是真的令人生厌,由于她,使自己十分纠结到底要不要去那个某人所在的城市。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还在梳理与母亲关系,母亲打来。“我把地址告诉你,你把行李邮寄到这,还有,你的车票买了么?啥时候到啊?”“地址用短信给我发过来,车票没买,等买完我再告诉你,我先去收拾行李了。”
打开手机,搜索车次,买了一张早上7点到达谷阳站的火车票,她一直青睐于清晨的时光,因为在清晨的时光里总是可以忆起姥爷上大学时第一次送别自己时站立薄雾中的身影和从姥爷的双眼中流动出来的那一束烙印在心底的光。订票成功,合上手机,母亲,这个早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像名称一般存在的一个人,一个陌生到在自己惊喜和无助的时候都不会想起的一个人,一个只有在接到她的电话才会让自己感知到的一个人,现在强迫性的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空间。是不是人畏惧时间的流逝,所以记忆当中的时间具有压缩功能,记忆中的10年仿佛就是现实生活当中的10分钟。认真查数,与母亲已有11年未见,11年,说不出太阳形成了多少次东升西落的循环,讲不完人生遭遇了多少件酸甜苦辣的事件,理不清情感经历了多少回悲喜交加的冲刷,记不起皱纹爬出了多少种千奇百怪的样式,看的出王小妮已经从一个需为其遮风挡雨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可独自奔赴风雨的大姑娘。母亲呢?她又如何?
以前她坐火车只有两种心情,一种是回家的途中,洋溢即将见到姥爷的喜悦,感觉时间过得超慢,火车应该加速。另一种是归校的途中,塞满再次离开姥爷的惆怅,感觉时间过得飞快,火车应该减速。这次坐在火车里,发呆的望向窗外,即将见到母亲,没有感觉到喜悦,离开学校,也没有感到惆怅,没有情绪,麻木一人。
天边刚刚吐出鱼肚白,火车在一声响亮的汽笛声后缓慢停下,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提着一个行李箱下了车。车站上人流涌动,人们四处张望,匆忙行走。她则微低着头向前走着,在专注得构想出即将要见到母亲的样子,她是不是一副紧皱眉头的苦脸,或是满脸嫌弃的模样,会不会唠唠叨叨,满口都是指责的话语,她再婚了么?有没有可能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带着现在的老公和孩子,然后当着别人的面抱怨说自己是个拖油瓶,指责自己的父亲是个狼心狗肺的人,诉说着自己悲惨的过去,然后像冬天暖气片被冻住时那般的哭嚎喊叫再次出现。她越想越乱,余光的扫描让她感觉到身处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一抬头,已经走到了出站口。
清晨破晓,阳光隐现,万物的轮廓挣脱黑暗的摆布,浮现于世,阳光也远未达到像正午那般厉害,厉害到让人的双眼只可半眯着。王小妮望向接站的人群,按照记忆中母亲的形象搜寻着,观望良久,未发现可以与之匹配的。她心想自己都找不到母亲,母亲就更找不到自己了,不过也非常有可能母亲压根就没有来。她通过电话与母亲取得联系,“你下车了么?”“我已经在出站口。”“我就在出站口啊,你看到我了么?我站的位置旁边是一个公交站牌。”她将头抬起,视线穿越人群上方,看见了那个公交站牌。“我看见了,你在那里等着,我走过去。”
走出人群,她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母亲,无需看清脸庞,不用听见声音,她知道,那个人就是母亲。11年了,她仍然只需瞟一眼就可以认出母亲,靠的不是清晰的面孔和早就记不清的身形,而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无法具体描述的东西。
她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母亲也迎面走了过来。两人相遇,一高一低,她低头看向母亲,母亲要抬头才能看见她了。王小妮面无表情的看向母亲,母亲面露笑容,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皮肤变得松弛和干燥,看起来,没有经过阳光的爆嗮,也同样没有经过一点保养。额头上有一大片红色的斑点,白头发显眼瞩目,已遮盖不住。母亲瘦的干枯,老态明显,真的才只有11年没见么?好像是21年,怎么母亲一下子从那个王小妮印象中穿着各式衣服,略施粉黛的年轻之态跨越到了如今衣着朴素,毫不修饰的中老之列。
“你长得真高,比我想象中的高,也不丑,比我想象中的好看。”母亲看她冷若冰霜,也停止了微笑,尴尬的说道,她们相遇的目光令彼此陌生。“因为年轻,徐奶奶说年轻就是好。”她说道。“徐奶奶是谁?”母亲问。“陪我长大的一个邻居。”她爽快的回道。陷入了一阵沉默之后,王小妮说道:“先在我公司附近找个宾馆,放个行李,正好是这个公交站牌直达,之后吃个饭,然后找房子。”“先吃饭吧,我饿了,这附近就有一家。”母亲说。王小妮沉默了,在母亲面前,10多年前自我习惯性的样子又重新浮现。母亲伸手要帮忙拉她的箱子,她把拉杆箱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不用了,我拉的动。”口气淡得连自己都意外。
盛夏之际,太阳斜照,映射了一前一后的身影,阳光的热度可以融化冰霜积雪,但确无法穿透内心的冰冷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