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萧祈安神色微缓。
如此,他的不堪、怯懦,掩藏在暗色中,不必担心见光,暂时有了着落。
“我说了,让你走。”萧祈安再一次重复,此刻他不愿和任何人交谈,更不想有人在身边。
“稍安勿躁,我非有意窥探,恰巧碰到罢了,今日你赠我白狐,于情于理,我不该弃你不顾,若有难处,可同我说说。”初韫一动不动,缓缓开口。
“我不需要,你走。”萧祈安冷声拒绝。
“少庄主,你不必这么防着我,有些事情,堵不如疏,什么都压在心头,总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初韫难得放软语气。
“这方天地漆黑一片,你看不到我,我也瞧不见你,何妨把心事说出来?”
顺着声音,萧祈安目光移向初韫所在的地方,确实什么都看不见,连她的轮廓都瞧不出。
唯有徐徐吹来的风拂过面庞,渐渐消散萧祈安心底密不透风的痛苦。
他沉默了很久,始终没有给予准确的答复。
在一片静默中,初韫的声音响起。
“你若为难,就算了。”
接着,耳边传来一串铃铛声,萧祈安猜想,应是初韫转身离开,行动间银铃晃动发出的声响。
铃铛声未停,却离他越来越远。
这证明,初韫在一点点远离他。
萧祈安放在机关上的手松开,他本应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怅惘。
几息功夫,铃铛声忽然消失,他听到初韫低低唤了一声,“小白,走了。”
萧祈安嘴角紧抿。
他望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景象,只觉呼吸困难。
“等等!”
挽留的话,在喉头绕了几圈,到底说了出来。
“温姑娘,别走。”
不要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里。
“有事?”少女偏冷的声调传来。
“留下来,听我说说话吧。”萧祈安道,声音很轻。
“好。”初韫给了答复,当即转过身,黑暗里,萧祈安看不清她的动作,却能凭借着再次响起的铃铛声,判断初韫的方位。
她在慢慢向他靠近。
很奇怪,铃铛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却安心不少。
“你说吧,我在。”
初韫的声音很近,萧祈安心知,此刻他非孤身一人。
该从那个地方说起呢,萧祈安想了想,问道:“你小时候练功,觉得苦吗?”
“苦,又不苦。”初韫答道。
“为何?”萧祈安追问。
“我师父很严厉,酷暑寒冬,一年四季,我没有一日可以休息,终年练武,所以很苦。但回头看看,学有所成,有力量庇护所爱,又觉得不苦了。”初韫解释。
萧祈安一怔,声音满含怀念,“这番话,我曾听祖父提过,萧林小的时候顽皮,练武总想偷懒,祖父就对他说了这样的话。我很清楚他让萧林保护庇佑的人是我。可你知道吗?我多想亲手握剑,而不是只能躲在角落偷偷看着阿林练剑。”
或许对别人来说黑暗是可怕的,可于萧祈安而言,可能也只有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才能令他生出几分勇气,揭开心底的伤痛,但前提是有人陪他一起站在黑暗里。
“我生来便中奇毒,仰赖圣医谷神医相救,苟全性命,但我却一生都站不起来,必须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武林世家的血脉,萧月山庄的嫡长孙,是个不能习武的废物,这是多么可笑而又荒诞的一件事,但祖父祖母、爹爹娘亲,甚至是二叔二婶,都很珍爱我,唯恐我受一点委屈。
祖父教导我,侠之大者,为国为家,哪怕我不能习武,不能握剑,不能传承家学剑法,但只要我立身端正,心怀正义,我就是萧家值得骄傲的子孙。
我听了祖父的话,努力做到不怒不怨,人人都夸我稳重沉稳,可我知道,不是的,我不是什么君子,我也不大度,我怨恨世道不公,让我生而残疾,我怨恨小人横行,害我家破人亡,我更恨我自己,无能无用,至今无法手刃仇敌。
我没有长成祖父期待的样子,我和他的期许背道而驰,我......我做不到不怒不怨,我做不到宽容,我恨不得杀了所有害我的人,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愧对祖父的教诲,变得自私、冷酷、满心仇恨。”
说到最后,萧祈安眸中有水光划过。
初韫静静听着,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哪怕萧祈安有过挣扎,心底仍有一丝善念,但只要有人挡了他的路,他还是会毫不留情。
果然,萧祈安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我不想改,我也不能改,凭什么我家破人亡,仇人却逍遥度日,凭什么我痛苦挣扎,仇人却泰然自若,我不甘心,所以我要比他们更狠,只有这样,我才能报仇,只有这样,别人才不敢轻视我!”
萧祈安的声音越来越冷,似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发出痛苦的哀嚎。
初韫冷笑,所以为了你的仇恨,便要害死无辜的原主吗?
“温姑娘,我是不是很可怕?”萧祈安忽然放柔语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他的手却再次缓缓靠近机关。
初韫面无表情,声音却比平时温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少庄主只是想报仇雪恨,自然是不可怕的。每个人都有阴暗的一面,这个世界也并不是非黑即白,少庄主不必苛求自己。”
“是吗?”萧祈安不置可否。
“实不相瞒,我和少庄主一样,也背负着深仇大恨,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想手刃仇人,问问他无端伤人,良心何在?我也幻想着将他扒皮抽筋,暴尸荒野,让他不得好死,灵魂难安。”
萧祈安听到初韫如是说,每说一句,她的声音就冷上一寸,怨念之深,不比他少。
心口无端一抽,萧祈安有些难受,又觉得和初韫惺惺相惜。
他们身世相似,想来她比旁人更能懂他几分。
如此,刚刚那番话,让她听了也无妨。
萧祈安心中杀念褪去。
他需要人倾诉,但那个人是生是死,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左右初韫不知晓蚀骨的下落,对他最有用的价值已经没有了,他不愁找不到第二个人来代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