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尘周身气态宛如谪仙,闭目静气,体内的磅礴气机凝聚右手掌心,传言龙虎山羽化登仙的张真人曾一指截断鹰潭江。一气蓄至九重天,梁尘右手作切割状轻轻一挥,呢喃低语道:“劈江。”
梁尘与奔涌而来的牛群的正中央,地面蓦然开裂,鸿沟乍现。
一排七八头野牛坠入大裂缝,直到被身后来不及跳跃的蛮牛填满,后者踩踏同伴尸体如履平地,再次向前奔涌而来,血肉模糊。
梁尘身形向后悠然倒掠而去,一劈再劈,生生不息。
真是好一幅花开花落的残破景象。
梁尘看似风流不羁,身形轻如灵燕,谪仙气态尽显,却已是七窍涌出鲜血,玉皇楼不管如何深奥玄妙,终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源泉,尤其讲究收放有度,起承转合。人力终有竭尽之时,小王爷这般不惜命的强行拔高境界一掌劈江亦然,总归是有油尽灯枯的时候。许白曾说剑意巅峰时,精骜八极,心游万仞,人间剑术极致蛟龙出海的气机流转倾泻动辄三千里,牵引江水浪潮倒悬于天幕,梁尘直觉告诉他定然可以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中明悟其中关键,只不过念头刚刚燃起,转瞬熄灭,因为撞到了一个娇柔体弱的细柳身躯,是那个破天荒没有立马逃命而是跟着梁尘后撤几步便小跑几步的牧民少女。不知是出于感慨还是觉得荒谬,梁尘哑然一笑,抓住她柔嫩的肩头,往后抛去,停下步子,横立在即将到来的洪流之前,身形巍峨不动,闭鞘养剑,本意就是将精神气挽弓如满月,拉到极点,不将西北天狼射落誓不罢休。走这种注定吃力不讨的羊肠小路,终究比不得大多数武夫按部就班踏上的阳关大道,前者若一个不慎,就不是跌境那么简单了,甚至可能要毁掉穷尽毕生所打造的稳固根基,九层玉皇楼可不是那寻常高楼,摔下去拍拍屁股就能再爬上去,跌落以后要再想攀顶,难如登天。
那些牧民这会儿不知跑到哪了?
有没有出峡谷?
梁尘啐了口血水,低声骂了句真他娘费劲啊,心想实在不行还是撤吧,再死扛下去,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北狄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看到身后远远几名跛脚牧民的身影之后,转瞬消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娘的,今天老子就跟你们这帮畜生死磕到底了!
放任野牛轰鸣而来,已是相隔不到五步,近在咫尺,梁尘双手作掌,向前猛然拍去,无形铁壁再次横亘在双方之间,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波纹蓦然浮现。梁尘七窍鲜血涌出更甚,死死盯着最前面一排野牛狰狞的恐怖瞳孔,双臂力道再次加剧,却仍是被顶退半步。
梁尘衣衫鼓荡尤胜先前几分,收回双手在胸口捧圆,汹涌气机被凝成球状,紧接着跟随梁尘排山倒海的气势喷薄而出。
峡谷尘土飞扬席卷黄沙。
梁尘死死咬着牙,却仍寸寸后移。
野牛群一样是闷吼着寸寸前行。
小王爷气机隐约有枯竭之势,再硬扛下去只会本源受损。山顶身披朴素袈裟的老僧见到时机成熟之后,双脚悬浮,单手持竹苇禅杖,宛如开了天眼的佛陀,御风而行,极为动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既然手持靖北王府九层阁中的飞剑踏雪,必是深信佛法的小王爷无疑,能为了事不干己的牧民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可知其根骨本性,善心齐天。”
老和尚身形如鹰隼俯冲,掠入峡谷底部,脚踩虚空,一连串的蜻蜓点水,震起层层涟漪,轻声道:“小王爷机缘已成,且让险些铸成大错的老衲赶退牛群。”
梁尘下意识地向后掠去,与不死心跟过来的那名牧民少女并肩站立。
老和尚双脚落地,转身后留下伟岸背影给那一男一女,将手中禅杖轰然插入大地。
低眉如慈悲菩萨的老和尚,金刚怒目,一声沉闷低吼。
声如迅雷疾泻声闻千里之外!
北狄新武评,除去天下十人和五大魔头之外,另设有三教榜单,尤其对这名佛门圣人推崇至极,最出名的一段话便是:宗神寺慧威圣僧,演法无畏,乃如雷震,犹狮子吼,慑伏众生。
峡谷内,剩余八百多头野牛顿时停下前冲,原地寂静。
天地刹那间沉静,峡谷内血水流淌成河。
老和尚重重叹了口气,颓然低头,双手合十。
转身后,手持禅杖缓缓走向连骂句娘力气都快没有了的梁尘面前,老僧再次双手合十,“先前没有点破小王爷身份,是不想将这桩机缘点的太透,不曾想却让小王爷身陷囹圄,老衲惭愧。”
梁尘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靠在泫然欲泣的少女怀里,喘着粗气,嘴角还在渗出鲜血,艰难扯出句话,“老前辈,不是我说,你做人也忒不地道了。”
老僧将禅杖插入大地,也跟着盘腿而坐,为他把脉,缓缓说道:“小王爷三大绝穴尽开,体内玉皇楼也登至九重天庭,没有比这一刻还恰当的时机了。”
老僧如释重负,从背后行囊中取出白碗,伸指在手腕轻轻一划,装满一碗以后递给少女。
今日,小王爷赠老衲半碗水。
老衲便还你一个佛门大金刚。
梁尘心中震骇的无以复加。
老和尚的血液竟然是只在晦涩佛家典籍才有寥寥几笔记载的金黄色!
已然是证得无上之躯的金刚佛陀。
梁尘双手颤颤巍巍地已经抬不起来,少女心思灵犀,喂他喝完了平生仅见价值远远超乎想象的金黄血液。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仅仅一瞬间,那层薄如轻纱的窗户纸终于在此刻被捅破。
老和尚缓缓站起身,双手合十,虔诚佛唱,早已背的滚瓜烂熟《金刚经》文字浮现心头,慈祥笑道:“善因结善果,一切皆是缘法使然,恭喜小王爷踏入大金刚。”
梁尘沉重的身子蓦然轻快许多,七窍也不再往外渗血,笑容灿烂无比,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道:“小子谢过住持圣僧。”
老僧点点头,搀扶着梁尘坐下,又与他讲述了些佛法精义,以及大金刚与金身境的些许不同之处。
不知不觉,日头逐渐落下原野。
老和尚掸去袈裟的尘土,缓缓起身,单手持禅杖,双手合十道:“小王爷,老衲不再逗留了。”
梁尘跟着站起身,面容肃穆,虔诚还礼。
老僧欣慰一笑,正准备转身离去,犹豫片刻,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把憋好久的话突然说出口,“小王爷,容老衲再多句嘴,如果可以,最好尽早返乡。”
梁尘笑容和煦,“老前辈何出此言?”
老僧默默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低声道:“未观形貌,先相心田,小王爷心如澄澈琉璃,是谓福地,眉如新月,更乃大富大贵之相,可这额间,却生出些许暗淡,故而老衲推断,应是家中有亲近之人去了。”
梁尘呆滞不语,视线瞬间模糊。
老和尚重重叹了口气,“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老衲或许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若说晦气了,小王爷莫要见怪。”
梁尘默然点头。
老僧看着这位善心发自肺腑的年轻人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动,埋头大苦无声。老和尚不忍心再看,双手合十,慈悲佛唱一声,望着远方,喃喃道:“夏蝉冬雪,不过一瞥,生死轮回道上,又有谁能堪破迷障,超脱其中?”
老住持一路念《地藏经》而去,出峡谷之后,掠上山顶,牵马前行,轻声道:“万籁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