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城牧的襄林城,老天爷终于不再黑着张脸干啼湿哭,舍得放出一抹晴,阴沉多日的天空透过灰蒙云层,洒下几缕金精,丰腴女子头戴貂帽,面覆凤额,哼着乡音浓重的小曲儿走在城中街道,董文柄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全城都在戒严,敢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地,恐怕也只有她这名皇室宗亲。身旁银发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试探道:“郡主,人死不能复生,如有需要,老奴可去探查。”
昨日亲自走一遭城牧府给董文炳送上谶语的鸾凤郡主摇摇头,嘴角噙着笑,说道:“老毒蝎,亏你跟着本郡主那么久,竟看不出我跟董文炳不过逢场作戏?他那不可救药的蠢笨性子,往后就算真到了王庭中枢重地,也只能当个被大人物当枪使的破烂货色,死不足惜。一个老大爷们,非得与我一个郡主赌气,报应这不就来了?不过那刺客倒是有点意思,按照亲卫描述,丹青圣手上官云顿亲自出山绘制了一幅此人画像,听说是个佩了柄雪白短剑的老头儿,似像似不像的。成百上千的轻骑只佩狄刀,把城里翻了个底朝天,城外不分昼夜的巡视,还是让那刺客石沉大海,看来没了主子,他们也就是些吃干饭的废物。欸?老毒蝎,别这样瞅我啊,我又没说你!”
武学境界在北狄江湖名列前茅的银发老人摇了摇头,笑呵呵道:“郡主说的哪里话,老奴不过觉得董文柄死的有些蹊跷,一时失了神,刚刚才琢磨出了些门道。”
鸾凤郡主挑了挑眉,啧啧道:“啥门道,说说。”
锦衣老者既能侍奉在皇室宗亲左右,肯定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绣花枕头,眯眼笑道:“董文炳马战步战都算得上一把好手,刀法虽有些欠缺,但上阵杀敌肯定是够了,再给他砥砺个十年八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石宗宪的大宗师,不就是靠这些年杀人杀出来的?姑苏州暗桩哨岗颇多,可一点儿关于那名刺客的消息都不曾传来,所以老奴推断,他多半是从边境单枪匹马闯过来的,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杀小二品的董文炳,并且全身而退,让赶去的援军扑了个空,想来不会是弱手。但这都还不是问题所在,关键点只有一个,那刺客究竟有没有拔剑出鞘,若没有,啧啧,那可就有点儿意思咯。等消息再传出去一段时间,想必不光是襄林城人心惶惶,姑苏几座重镇的实权官员也都不会有好觉睡了。”
貂帽凤额女子笑了笑,“故苏州大抵是沾了名字的缘故,哪里比得上硝烟四起的雁门州,这边大部分的官员,只会吟风弄月,太平惯了,正好也让他们尝尝把脑袋拴在裤腰上的日子是何滋味。”
银发老人一笑置之,没有答话。
鸾凤郡主轻声感慨道:“大秦有京城监察院豢养的鹰钩,咱们北狄也有一张蛛网呀,不知那毫无踪迹的刺客何时才会被束缚其中,两只白额蛛,六尾四足蛇,七百蜂虿,三十玉腰奴,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辣角色。”
听到一连串震骇人心的生僻昆虫名目,银发老者眉头紧皱,仔细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暗桩蛰伏,稍稍松了口气。
貂帽凤额女子瞅见这略显滑稽的一幕,哈哈大笑,花枝招展,“老毒蝎,瞧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儿,好歹你曾经也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如今最出名的那两尾四足蛇,真要论起辈分,还得喊你声师叔呢。”
银发老人叹了口气,“都是些以前的事,如今没了那骇人名目,便是一个新晋蜂虿,跟老奴动起手来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郡主笑了笑,“瞧瞧咱们老毒蝎,还是那个一脚已经踏进三清境的蛛网高手么?江湖人把你排在北狄魔头第四,说出去不比那什么蜂虿玉腰奴威风多了?”
老人摇头苦笑道:“不管是跟陈北玺,鱼飓洛,还是与琴剑山庄的三位当家相比,老奴杀人的本事都相差远矣。”
女子拨动金凤额,妩媚一笑,娇嫩道:“能跟这些人比,难道还不够威风?”
老毒蝎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笑容。
梁尘在襄林城的最后一顿午餐,吃得最舒坦的竟是一道葱姜炒螺狮。
中原有句谚语流传已久,“清明螺,赛肥鹅。”
想也知道,这些摆在桌上正值最佳时令的螺狮,要从远在千里的泥塘小溪摸出,再活着运送到北狄襄林城,该是何等艰辛。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的小丫鬟春萱,虽兴致低落,但仍弯腰站在梁尘旁边,拿竹签帮他细心剔出了肥嫩螺肉,一粒一粒放到盘中。半百之年的韩老爷子瞅见这一幕,心中已经了然,没有多嘴,只是笑眯眯道:“侄儿啊,这道炒螺肉虽不算太名贵,但在北狄却也不多见,你多吃些,吃饱了才能赶路不是?”
梁尘点点头,笑了笑,“侄儿多谢韩伯。”
老人大抵是把他当成了亲生侄子一般看待,佯装怒道:“都临走了,你小子还说这些客气话,老伯我可要生气了。”
梁尘帮老人夹去一块剔好的螺肉放入碗中,笑着求饶道:“侄儿错了,再不说这些话了。”
韩老爷子会心一笑,也不再客套,等吃完饭之后,又强塞给了梁尘几百两银票作为盘缠。
雨过天晴,街上多了些出门扫墓的百姓,梁尘在老人和丫鬟的陪同下走出韩府大门,执了晚辈礼作揖,然后缓缓离去。
望着年轻人渐渐离去的背影,小姑娘春萱攥紧裙角,视线模糊,韩老爷子瞥了眼没能送出手的妮子,皱起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途径城门,早在天还没亮就避过巡守把踏雪剑藏在城外泥地里的梁尘主动递上通关路引,比往常增了几倍人数的城门守卫,抽出一人前来查看,一字一句仔细对比过去,验证无误,才放行。
离城五里地,梁尘警惕环绕,见四下无人,挖出埋在泥地里的踏雪剑,重新佩在腰间,翻身上马,向更北疾驰。
行进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梁尘途中瞥见了也正好赶在今日出城的主仆二人,是一个金凤额女子,在她身旁有名双手拢袖的锦衣老者,瞧不出深浅,想必是个扈从身份。
三人不约而同对望,骑马的那名俊逸公子哥儿身形稍稍停顿,不过并没有停留,一骑绝尘而去。
就在刚刚,一路走来谨小慎微的梁尘心中竟生出了拔剑的冲动。
一位面戴金凤额的北狄郡主,她的脑袋,掂起来可要比董文炳沉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