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柳明诚的介绍,柳翀却皱眉道:“父亲,您爱民如子、敢于任事,这固然不假,但恕儿子直言,您之所以敢于废除苛捐杂税、并且能够做成此事,归根结底与您皇亲国戚的身份以及望州是祖母汤沐邑这一点是分不开的。如果去除这两个客观因素,您的做法在其他任何一个州恐怕都无法顺利地推行下去,因为这里面牵扯的利益太多了,得罪的人也太多了,其中阻力可想而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按照您这个做法,官府税收数额一定是有限的,清廉则清廉矣,但是如果想要做事的话就会在金钱上掣肘。现在望州是有‘平原商号’在兜底补贴各种费用,那其它州府又该怎么办?如果各州都入不敷出了,那朝廷又该怎么办?”
“可钱一共就那么多,朝廷多征税则加重百姓负担,不想盘剥百姓则国库就要空虚,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问题,你有好办法?”柳翀的话里隐含批评之意,但柳明诚不以为忤,歪着头望着柳翀,似乎也很期待他的意见。
柳翀认真地道:“国库要增加收入,无非开源、节流二途。
首先说开源,这三种税中专卖税相对固定暂且不提,先说正税。
要想增加正税,无非就两点,增加土地和人口。可当下能够开垦的荒地基本都开垦完了,能增加的量实在有限,而土地有限则意味着能够承载的人口也是有限的。
其实大渊目前也不是土地不足,而是需要交税的土地不足。就比如望州的土地,约有四分之一是在官员、举子名下的,也包括咱家名下的农庄,这些都是不用交税的。”
“大哥是说投献田?”
柳翀摇头道:“二弟,你说为什么会有‘投献’一事?自己的地不放在自己名下却要放在别人名下,他图什么?”
“逃税呀!田地放在官员、举子名下便不用给朝廷交税,而那些官员、举子从中收取贿赂,双方都得了好处,只坑了朝廷!”柳忱有些愤愤不平。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贪婪?”
柳翀摇摇头:“人性逐利,这几乎是本能,不必过多苛责!”
“那是为什么?”柳忱有些不解。
柳明诚却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士人免役之策本身存在漏洞?”
“不是有漏洞,而是此策根本就不该存在!历朝历代优待士大夫,更有甚者喊出‘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语,这都是糊涂至极!士大夫以‘尊孔重儒’来忽悠皇帝,从而为自身攫取更多的利益,这其中便有‘免役’这一项。可问题是此策只是给士大夫谋了好处,于国于民又有何利呢?根本就是有害无利!
士人免役之策不但不利于农税征收,包括丁税亦是如此,大户人家的奴婢不算人丁,不用交税,这些都直接影响了税收,而蓄奴最多的人家恰恰就是簪缨之家!
‘投献’、‘蓄奴’之事历朝历代不是没有下诏禁止过,但屡禁不止,原因为何?就是因为士人免役之策这个根本原因没有铲除!有此策在,百姓为了逃避农税、丁税、徭役,会主动将土地投献至士人名下,成为大户人家的佃户、奴仆!而权贵为了吸引农民投献,则会主动降低收取籽粒的数额,使之远低于朝廷税收。为了逃避律法追查,他们甚至会典立典卖文契,以为掩饰。
也就是说,只要此策不改,正税的收取注定会存在困难。而如果此策可以废除,士民一体纳粮,丁税摊入农税,那么此困局不攻自破!”
柳忱听得目瞪口呆,柳明诚的表情也极为严肃。在他们的认知里,柳翀的这个想法可谓惊世骇俗。
沉默良久之后,柳明诚缓缓开口道:“你这想法虽好,可优待士人、官绅免役之策已施行上千年,千百年来可谓深入人心,一朝推翻,谈何容易?”
柳明诚的反应在柳翀意料之中,他索性先将这一点搁置,继续谈论第二点:“接下来说商税。
商税与土地无直接关系,按理说可以不受土地限制,无限上涨,但刚才二弟也说了,商税在税收中实际只占两成的比例,这又是为何呢?因为我朝商业不够繁荣!我朝固守‘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对商业不重视、不鼓励、不推动,商人地位不高,世俗不以经商为良业,这就导致许多人宁愿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也不愿意做些商贾贩卖之事。
此外,商业不发达与工业不发达也有直接关系,这一点,相信父亲、二弟你们能够理解。就以‘平原商号’为例吧,下设各种作坊十数间,雇佣工人上万计,作坊有产品产出,店铺自然就有货物售卖,有了商业行为,自然就有了商税。我为何成立‘望州工商会’将工、商并提?因为工、商本就一体!”柳翀说累了,停下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那大哥的意思是想要提高商税,就得先鼓励工业、多建作坊?”
柳翀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柳明诚也默默点了点头,相对“士民一体纳粮”那个,鼓励工业他倒更能接受一些。
柳翀放下茶盏继续道:“说完开源,再说节流。
国库连年被掏空,原因除了打仗需要大量军费之外,其实还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冗员。朝廷优待官员,以高薪养了大量无用之人。比如宗室贵戚,除了有属于本爵的食邑之外,往往还遥领他州刺史、观察、团练之职,便又能白得一份俸禄却不必视事,朝廷不得不另委官员担任实职,此则又是一份俸禄。再比如说封妻荫子,按前朝惯例,原本是于国有大功者方可获此殊荣,而我朝六品官以上者皆可为母、妻请封外命妇、为子请求荫补,如此则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支出。难道不该裁撤吗?”
“若行此政,那就要将满朝文武都得罪光喽!”柳明诚苦笑着摇了摇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柳翀昂头挺胸极有逼格地吟出了一句诗。
柳忱立刻在心里反复默诵,越念越敬佩大哥:果然是我辈楷模!
柳明诚则抬头望着柳翀,神色之间难掩激动:先帝呀,您看到了吗?他真的长大了!大渊之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