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候府
内宅
宋芝兰看着桌上的账簿,一股无力感伴着眩晕如同脑中有块巨石一般。
哪怕是再能干的当家主母面对这庞大的家业打点起来也实在费精力。
宋芝兰放下手中的毛笔重重叹了一口气,望向门窗,外边只有两个守夜丫头站着,两盏小灯怎么足以点亮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呢。
想起王爷还未回府,宋芝兰坐直了身子朝门外轻唤:“碧珠,夜里几时了?”
…………
沉默了三秒,正当宋芝兰想提高音量再问一遍时
名为碧珠的丫头高声回应:“回王妃,亥时二刻。”
得到了回答,宋芝兰嘴里碎碎念叨道着:“那是差不多该回来了,这没心肝的王爷,去酒楼吃酒回回都这么晚,我又不可去酒楼找他,他也不自觉早些回来的。”
又低头看了看处理到一半的账簿,宋芝兰鼻头一酸,忽地趴到桌上闷着头,委屈上了:
“早知道不接他的聘书了,我也没想到这账簿那么多那么多啊……虽说母亲早就教过我管理账簿的本事,可温府哪有像侯府这般大的家业,算的我头都大了。”
正郁闷着呢,只听见吱呀一声,一身酒气的李廷盛走进屋中。
王爷踏进门后一眼便瞧见埋着头丧气的宋芝兰,见自己王妃这副愁苦样着实可爱,贺致有心逗弄一番,爽朗开口:“夫人,今日下朝后我和聂大人一同去务工,而后又约了一块吃酒,他当时是坐我的马车一同去的酒楼,吃完酒我先送聂大人回了家,路上耽搁了这才晚回的家。”
宋芝兰早在贺致推门而入时就似受了惊的土拨鼠吓的一动不敢动,哪怕趴在桌上也闻见了贺致身上的酒味。
听着贺致的解释,还埋在桌子上的小脸噌一下就红了,宋芝兰有些尴尬,五官都抿成了一团。
坏了坏了,本是账簿做的烦了才胡乱抱怨几句。谁想刚好被贺致听见了,这要是传出去她肯定要落得一个心胸狭隘的悍妇名声。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贺致的声音也不断传入宋芝兰的耳朵:“下次我定不再送他们那群酒鬼回家了,随他们怎么回,我一定早点回来陪你……”
贺致话还没说完,只见原本还试图用衣袖将自己埋住的宋芝兰“腾”地一下坐起身子,慌慌张张的挥着手,嘴里忙嚷嚷着: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你是想要我落个泼妇的名声还是不贤惠的名声!”
激动完后,宋芝兰又砸吧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稳了稳情绪又补了句
“你也不怕外头人笑话镇北侯府的王妃是个蛮横不讲理的愚妇。”
贺致看着手忙脚乱的宋芝兰,眼中笑意更甚,他三步并两步上前揽住宋芝兰的肩膀。
哈哈大笑道:“你这胆小的兔子,窝里横的性格,你的腿就只朝你夫君蹬,外头人说就让他说去,我只要你宋芝兰过的舒心,这才是我贺致最在意的。”
贺致的话落在宋芝兰耳朵里,虽让她高兴但她也深知是非。
宋芝兰淡淡摇了摇头。
“这个世道女子的名节太重要了,我若只在乎自己的快活真落个有辱的名节,那整个镇北侯府的名声,我娘家的名声,你的名声不就全都被我毁了,在朝堂上我的父亲兄长如何立足,你如何立足。在后宅中,我的母亲姐妹会在聚会中损伤多少颜面。”
“还有皇上,你让皇上怎么想你。”宋芝兰细说着,越说越大,但却无一点夸张的成分。
这个时代下,女子的名声牵一发而动全身。
为自己活一次,那是宋芝兰最渴望但最不敢想的,如今贺致护着她,已经是在最低的限度里最大的包容了。
贺致又怎么不明白宋芝兰的想法,见宋芝兰沮丧下来又低头埋下活似挨了训的小狗崽。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要让王妃知道他在心里把她比拟成小狗,今天晚上睡不准要被赶去书房了。
他不再多说,伸手捏住宋芝兰的小脸。
“夫人趁为夫不在家偷骂为夫是没心肝的,为夫离开酒楼前可还特地打包了夫人喜欢的吃食,夫人啊夫人,到底谁没有心肝儿啊。”
说着拎起另一只手上的食盒在宋芝兰面前晃了晃,转身快步将食盒摆在食桌上,慢悠悠从食盒中拿出食物。
宋芝兰顾不上被捏的微微发红的脸颊,欢快的跑到桌前坐下。
“哎呀!是清水楼的炖鸡!你早些拿出来不就好了,非要折腾半天的。”
宋芝兰盯着色泽鲜亮的炖鸡,眼睛里再挤不下一点贺致了,“碧珠碧浮,快去拿两副碗筷来。”
早听见王妃方才的惊呼声两个丫头就忍不住笑了,互相对视一眼便快步去厨房了。
王爷哪回儿去酒楼回来后没有给王妃带吃的,清水楼的炖鸡,醉花楼的樱桃煎,酒仙阁的红烧鹅,王妃吃一个就爱一个。
碗筷拿来后,贺致笑吟吟地给宋芝兰掰鸡腿,宋芝兰就捧着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贺致手中的鸡腿,眼里开心的光芒亮亮的照进贺致心中。
吃完夜宵二人熄灯入眠,喝了酒的贺致早昏睡去了,宋芝兰拨开贺致死死搂着的手,只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外头人说就让他说去,我只要你宋芝兰过的舒心,这才是我贺致最在意的。”
宋芝兰的脑海中不断复述着贺致的这句话。
这世上只要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会愿意让我随自己心意活就够了,宋芝兰又想起当初贺致来温府下聘时的话。
“温姑娘,我贺致我愿在温家宗祠起誓绝不负你,绝不使你受委屈,我护你一生,护你快乐一生,护你自由一生,有我贺致在,你可以放心做你自己。”
宋芝兰闭着眼,嘴角却勾着浅浅的笑意,婚后贺致确实也如他许诺那般尽心呵护她。
只是……
做自己,哪怕贺致真的愿意护她做自己,她也没有勇气做她自己,这个时代的女子存活不易,生活父权社会下,稍不规矩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同长大的玩伴,医药世家的苏家二小姐,左不过十岁的年纪贪玩爬树,不慎从树上跌落趴在了一位家丁身上,就在流言传出第二日自缢房中。
女子的清白名节比什么都重要,这些东西早在她出生时就束缚住她了。
又或者是,从她在娘的肚子里长成女胎时,所有的规训就套在她的脖子上了。
在她嫁入侯府前,她一直闷着自己心里的气,嫁给贺致后才算是有了些喘气的空隙。
宋芝兰小叹口气,随着沉沉的困意袭来睡去。
再等她醒来,是碧浮进门轻唤起她。
“王妃,快别睡了,已经巳时末了。”
宋芝兰咂咂嘴打开碧浮摇晃自己的手,嘴里含糊道:“再……再一会儿……”
……
碧浮见王妃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正急得想法子时,又见宋芝兰猛的一下坐起,再看她的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方才的迷糊样。
“坏了,坏了,碧浮你怎么不早些进来叫我,王爷呢?王爷早朝回来了吗?”
宋芝兰麻利从床上起来,碧浮一边伺候王妃更衣,一边回答。
“回王妃的话,王爷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离开了,说是西边边境的一个县城有土匪作乱,县城的士兵压不住土匪,土匪已经开始向四方的县城扩散作乱了。”
宋芝兰淡淡点了点头,她一月前就隐隐有听聚会时的其他夫人说过两嘴此事。
如今护国的将军又在南方平定南方边境小国的起事,此事交给贺致去办确实最合适。
若只是简单的土匪怎么可能这么久的时间还无法打落,只怕其中内幕复杂不是她能够看透的。
贺致,你可千万平安回来。
俩月后……
皇室动荡,七亲王苏顾策私养亲兵,联合三王四王举兵谋反勾结南部小国分散兵力,贺致被土匪困于西边无法及时回京护驾。
皇帝在京城失两大主力,不敌叛贼,京城沦陷……
……
地牢
“不想短短俩月,镇北侯府的王妃已经变成地牢里的阶下囚了……世事无常啊王妃。”一个戏谑的声音钻入宋芝兰的耳朵。
鲜血将她的囚服染红,失血过多映照着她的皮肤惨白至毫无人色。
宋芝兰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堆着的枯草,干燥的嗓子早已分泌不出口水,对声音的主人置若罔闻。
三亲王苏顾覃见她毫无反应,有些无趣的砸了砸嘴:“王妃可知,您入狱后,您的母亲白氏壮胆去敲登闻鼓,惹的七王兄……哦不不,皇上……惹得皇上非常不高兴呢。”
“当天夜里皇帝找温大人叙了一晚上的旧,第二天温大人回府便给了你母亲一纸休书。”
……宋芝兰想起成亲那日母亲含着热泪的双眸,忍着哭腔小声和她说道的模样。
“芝芝,你别怕,那小子要是对你不好,娘就算豁上自己的全部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那个将自己全部心血花费在自己身上的娘亲,现在又为了自己……
宋芝兰觉得鼻头一酸,但她哭不得。她悄悄将自己的指甲嵌进手心,并不打算回应苏顾覃。
苏顾覃将宋芝兰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嘴角勾起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王妃别急啊,谁知你母亲被赶出温家后,又在路上被几个乞丐掳了去……啧啧啧,我知晓王妃素有贤名,代王妃去看了温母最后一眼,唉,惨呐。”
宋芝兰听着苏顾覃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的传入自己的耳朵,她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巨大的悲伤使她的身体本能的作出反应,双手不可控的发抖,眼眶中的眼泪再抑制不住的往下掉。
苏顾覃平静的看着陷入崩溃的宋芝兰,总算是有点让他满意的反应了,接着皮笑肉不笑地继续添油加醋道。
“要我说,还是王妃的父亲最识抬举,他进宫当晚便和皇上保证会处理好白氏的事情,嗨呀,瞧我着记性,温大人为了和皇上表忠心可是说了会将你和你的母亲全部都移除祖籍,这么重要的事情差点忘记告诉王妃,是顾覃不是。”
苏顾覃弯腰行礼做出赔罪的姿态,面上的表情无半点内疚之意,只有嗜血的兴奋。
宋芝兰早知父亲是个凉薄之人,若能保全家族大业,牺牲她是她意料之中的。
只是当真遇难亲生体验到父亲落井下石,心脏还是抑制不住的痛。
为他管理后宅,养育妾侍的孩子,陪伴了他半辈子的母亲,也能被他毫不留情弃之。
“我呢?皇帝什么时候处死我?”宋芝兰顾不得喉咙撕裂的疼痛出声。
抬起头只见苏顾覃正一脸玩味的盯着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妃还真是心急。”苏顾覃挑挑眉,眼神里兴奋的光彩是藏不住的:“我今天来的此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告知王妃呢。”
“来人把牢笼打开。”
随着牢笼的门打开,苏顾覃居高临下的将一个圆滚滚的包裹丢到宋芝兰面前。
宋芝兰看着滚来的红色包裹,手止不住颤抖,耳边仿佛又响起贺致的声音
“外头人说就让他说去,我只要你宋芝兰过的舒心,这才是我贺致最在意的。”
“我贺致在,你可以放心做你自己。”
“夫人啊夫人,到底谁没有心肝儿啊。”
脑中是贺致每次从酒楼带来夜宵时脸上得意的神采,
是宋芝兰生气时,贺致躲着家里跟从偷偷道歉时心虚的表情,
是贺致在温家宗祠起誓时发抖的手。
贺致……
宋芝兰颤抖的双手一层又一层的揭开血红色的布,里面包裹着的正是贺致的头颅。
宋芝兰眼眶红肿着,手抚上他紧闭的眼皮。
两个月前,他还用这双眼睛笑意盈盈的盯着自己,现在却再也睁不开这双眼睛了。
苏顾覃盯着贺致的头颅微眯双眼,作回忆状:“李将军在护驾路中被我提前安排好的人截了下来,押送回京,他当真勇猛,我安排了五波人,竟五波都被他全部剿灭。”
“最后我和他说,他若再作反抗便将他的王妃头颅割下,尸身裸露挂在城墙上直至风干。”
说到这,苏顾覃兴奋不已,脸上的表情因为兴奋至极而有些抽搐,“他一下就扔下剑了,我将他献给皇上,他却好大的胆子,一个罪臣敢和皇上谈条件。”
“他说自己愿意斩首示众,将自己的头颅挂在城墙之上,求皇上放了你,只将你驱逐出京。”
“苏顾覃……”宋芝兰双眼已被泪水模糊,她缓缓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缓步走到苏顾覃的眼前。
苏顾覃不慌不忙继续道:“哎呀,王妃,我可是很感动啊,贺致的尸身现在就挂在城墙上呢,你想看看吗?”
苏顾覃毫不在意的盯着眼前的宋芝兰,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宋芝兰哑着声音再次喊道:“……苏…顾…覃”
“王妃,我就在这。”随后伸出手抹去宋芝兰眼眶的泪水,“王妃这双眼睛可是全京城盛名的漂亮,苏某曾远远见过几次,如今仔细看,确是摄人心魄。”
宋芝兰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回以苏顾覃一样的皮笑肉不笑:“王爷喜欢,就多看几眼罢。”
不等苏顾覃回应,宋芝兰脸色一变,猛的伸出手掐住苏顾覃的脖子。
“王爷,仔细看看死前最后一眼罢!”
苏顾覃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剑准备朝宋芝兰刺去,而苏顾覃却挥手制止了侍卫。
“王妃……刚烈……”
宋芝兰没有说话,手中的力道更盛,只才准备开口便由话转为一声闷哼,嘴中的鲜血不断溢出。
低头一看腹旁已然插入一把匕首,刀刃已经完全没入体内。
只瞬间疼痛遍布宋芝兰全身,她再无反击之力。
苏顾覃向后退了两步,拿出随身的手帕擦了擦手,随意扔在宋芝兰身上。
“王妃,皇上交代的差事苏某已经完成了,就先告辞了。”
宋芝兰如同那条手帕一般坠落在地。
耳边只有苏顾覃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宋芝兰的眼睛死也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