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稻子金黄,田里的水已经放干,再等两天就能收稻子。
近午吃饭时间,田边稀稀落落的,仍有还没回家的村民。
白帆船过于显眼,足以引起村民注意。
看清船上两道久违又熟悉的身影时,田边陷入冗长死寂,及后,是划破长空的呼喊。
“是甜宝、是甜宝跟毒老啊!”
“快,快去告诉苏家,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甜宝跟毒老回来了!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活着——!”
船上的人还没下船,就看到田边一个个死盯着他们眼泪盈眶的村民。
有人坐在田埂上泣不成声,有人摔进沟里还在咧嘴哭笑,有人连踉带跄往村里冲,嘴里疯狂高喊。
哪一个,都欣喜若狂。
甜宝在高高船头往下看,稻田就在河畔,这么近的距离,能把那些人所有细微表情看得清晰。
她眉毛蹙了下,胸口浅浅淡淡,萦上一股陌生的酸涩情绪。
“这里就是徒北村,下船吧,该回家了。”百晓风眺着村子某处,眼里有水光浮动,“应还能赶上家里午饭。”
甜宝看他一眼,抿唇,下了船。
脚下踩着田埂,夯实的触感,带着微微凉意,莫名的,竟让她虚浮的心踏实下来。
毒老头踩上这片土地后,也不叽叽喳喳了,好奇的四处张望,看哪哪都觉得顺眼,哪哪都喜欢,尤其是不远处那片瘴气林,简直就像是合该他的东西。
另外一个对此地陌生的,是鲁嬷嬷。
但是嬷嬷更在意的是村民们的反应。
那些反应是自然流露的,是真心的欢喜,这种朴实的情感,让她有种回到白马族的感觉。
她的冰儿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定是安稳快活的。
甜宝在前沿路而上,走得有些慢,跟在后方的人谁也没催促,配合着她的速度往村里走。
清澈的河流,金黄的稻田,随风扬絮的芦苇,笼罩浓郁白雾的树林……还有这条黄土路,以及路边一家一户农家院子、茅草屋……
所见每处景致,甜宝都觉似曾相识。
而越往村子深处走,心头滋生的酸涩鼓胀也越浓,脚步越重。
像离家久未归的游子,近乡情怯。
甜宝嘴角抿起,垂在身侧的手悄然的,紧张的蜷缩。
很快,黄土路对面就传来纷沓脚步声。
一群人相互搀扶着,在村民簇拥下急切赶来。
面面相对,甜宝不自觉驻足。
对面,全是泪眼。
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甜宝两手已然握成拳,视线在被簇拥的几人脸上来回穿梭。
眼睛似有意识般,最后将目光停在冲于最前的中年男女身上。
都是四十来岁年纪,妇人着蓝色细棉衣裙,面容温婉,但是苍白得厉害,下巴削尖,脸上过早生了皱纹。
男人跟村民一样打扮,为了方便干活,穿的灰布短打,明明生得高大,要被却像被什么压断过似的,弯垮着。
两人一直冲到甜宝面前,才堪堪停下来,视线紧紧黏在她脸上一眨不眨。
男人浑身颤抖,眼睛赤红,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泪落衣襟一瞬浸湿透。
妇人苍白唇瓣大张,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脸,嘴里无意识发出啊、啊的声音。
她剧烈喘息,脸部肌肉痉挛般抽搐,举在半空的手抖索良久,亦不敢碰上那张脸,不敢去抚她脸上一道道疤。
她努力睁大眼睛,“啊、……啊……甜、宝啊?宝啊?”
甜宝亦看着她,胸腔里酸涩疯狂上涌,从鼻腔往眼睛冲。
她没眨眼,水汽在眼眶里迅速凝聚,这种感觉让她不适及陌生。
周围所有人都在哭。
所以她才想掉泪么?
咄咄咄咄咄咄……
棍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急切传来,前方人群一分为二。
现出后方两人。
容色憔悴的清秀妇人,搀着银发老太太往她的方向赶。
老妇人神情偏执,不管不顾往前冲,苍老面容急切慌乱,一双眼睛浑浊灰蒙,没有焦距。
“甜宝!甜宝!是不是我的宝儿回来了?甜宝、你在哪啊?宝啊!你应阿奶一声,你应一声……宝儿!”
“你们、又骗我对不对?甜宝没有回来……没回来……”
“怎么总跟我开这种玩笑,秀儿、搀我回去,甜宝定是在外有事还没忙完呢,咱回去吃饭,走,快走!”
没有得到回应,老妇人强自挤出笑容,自说自话转身要往回走,嘴里嘟嘟囔囔。
身子转过一半,便陡然没了力气,手里拐杖当啷掉落地上,人也整个软坐下来,呆呆怔怔轻喊,“宝啊,你应阿奶一声,你应一声嘛,这皮猴子……宝啊——”
“阿、奶?”一声低唤,嗓音干净清泠,穿过四周嘈杂飘来。
老妇人僵了须臾,侧耳缓缓往声音来源处探,随后手脚并用爬起,猛地往那个方向扑,眼看要摔倒之际,被一双细瘦手臂稳稳扶住。
苏阿奶想也不想,立刻将扶她的人死死抓住,压抑良久的哭声爆发出来,“啊呜呜呜——宝啊——!”
周围早已是哭声一片。
两年了,徒北村压着的情绪在这天,终于敢放肆发泄。
白彧等人还站在那处,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苏家院子门前,苏二背上背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想冲过去,实在是聚不起力气,最后干脆抱着老者坐地,痛痛快快地,跟孩童一样啕哭。
瘴气林就在村口外。
村民们疯狂呼喊声穿过林子飘到外头。
小集上还没走完的小贩们爆出又一轮轰动。
还有河对岸,十二码头分舵里也喧嚣震天。
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半日功夫,清河两岸都开启了狂欢。
百姓奔走相告。
“你们听到了吗?郡主回来了!”
“甜宝!咱郡主!活着、活着回来了!”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骗你老子是狗!这真是雨过天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