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兀自未停,反而愈演愈烈,其声势简直骇人听闻,恐怕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听到了吧!
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
更可恨的是,这哭声并非是自愿的,而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我只是那个“开了闸”的人而已!
……
“宣诸位太医觐见!”
王振不敢怠慢,连忙高声呼喊,其声纤细却也中气十足,绵绵乎若江河奔流,倒也适合这个差事。
不过,由于我的哭声实在太大,以至于盖过了他的声音,导致门外众人迟迟没有响应。
王振神色一怔,随即连声呼喊,声势俞高,语速俞急,终于还是没有回应……
王振的脸色越发难看,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呼喊的同时总用眼角余光探视父皇,一副怀揣不安的样子。
他的动作很是轻微,就算是仔细看也不见得能发现,而我则是依靠强大的精神感知力才能捕捉到那一缕波动。
我知道,在封建社会,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皇帝宣传而不至,无异于欺君!
欺君,那是要杀头的!
这种现象,若是以我们现代人眼光来看,就是妥妥的“封建愚昧”。可是,若是放到那个年代,却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试想,在交通、通讯不发达的古代,一家一姓要想统治偌大疆域,单凭武力肯定是不行的。
“精神武器”也是必要的统治手段!
而所谓的精神武器,是我一个喜欢研究历史的同事跟我说的,他说,精神武器也是武器系统与工程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应该被忽略。而我们历史上的封建统治者更是此间高手,他们为了维系统治,不得不通过各式各样的手段,包括君权神受、纲常伦理,赋予君权以至高无上性,绝对正确性,从而影响甚至控制臣民的精神生活。
越是强大的精神武器,越是能控制臣民的精神生活,大到一个社会的风气,小到百姓的一言一行……
他的说法虽然有些偏激,却也不无道理,至少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
古人利用纲常伦理控制臣民的精神生活,虽说极大的限制了人性,却也打造了一个相对稳定、传承不息文化系统……很难说其好坏。
……
果然,只见父皇龙颜大怒,几乎是怒喝:“没用的奴婢,出去请!”
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不应该是龙颜大怒,怒斥太医吗?
人家卖力传话有什么错?要这样呵斥人家!
可是,没错就不是错了吗?我无奈苦笑。
只见王振霎时间面如白纸,汗如水浆,急忙应了一声“喏”。继而一面小跑,一面高喊:“诸位太医快快觐见!”
可能是古时候的服装偏长,不适于奔跑,慌乱中的王振几次都险些将自己绊倒,幸赖他年纪较小,手脚利落,才没有酿成事故。但是,他头顶的乌纱描金帽却没能幸免,几经挫折,终于掉落下来。
要知道,在古代,内使中官乃是皇帝家奴,一定程度属于“自家人”,代表了皇帝的颜面,最是注重礼仪规矩。
而像王振这种君前失仪的行为则是大不敬,严重的话,是要杀头的!
然而,令我吃惊的是,王振并没有因此而“止步”,落下的帽子仿佛就是开释的枷锁,使之完全释放。
只见王振挽起裤腿,露出白色的内裤,撒丫子狂奔,看起来很不得体。
然而,面对这种有失皇家体面的事,我的父皇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愠色,反而嘴角上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对王振的行为颇为欣赏。
突然,父皇神色一整,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撇开了怀中正在呜咽的母后,抱着我径自向外走去……
“陛下何去!”
母后急切喝道,伴随着恐惧的情绪,仿佛黑夜中人突然失去了希望。
只见她脸色惨白,再无半分娇艳,新泪旧水更是在她的脸脸上留下道道痕迹,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花猫,让人忍不住心疼。
“朕去见太医,务要救回我们的孩儿!”父皇沉声道,然后头也没回,急匆匆抱子投医而去。
即使不能奔跑,父皇的速度也是不慢,应该是练过,在他那大步流星般的脚步下,很快就到了外殿。
竟不比王振慢!
“陛下!”
只见一众官员打扮的人连忙跪地而拜,一个个神色拘谨,又带着些许慌乱。
而王振则是慌忙整理衣衫,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伏在侧,作五体投地状。
“哐当!”
“臣罪该万死!”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臣不知是腿脚不利,还是心不在焉,跪地时的动作比别人稍慢了半筹,导致他匆忙“补救”,却越救越乱——背后的小药箱赫然滑落。
老者双股颤栗,以头碰地,将地板磕得“嘭嘭”作响,口中还不停地喊着“罪该万死”。
其余众人也吓得不轻,连忙以头触地,身体微微发颤,显然也是恐惧不已。
“诸位爱卿快快请起!”
父皇一面劝慰,一面走到老者近前,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道:“吴院使请起,是朕唐突在先,卿何罪之有?”
也是,人家好端端地过来给你儿子“看病”,却转角遇到你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任谁也不能做到心如止水。
“吴院使,你是太医院院使,更是小方脉大家,医治孩童对你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永清那丫头自幼体弱,而能够绵延福缘,也是全赖卿夺天之功。你对朕有恩,朕是要感谢你的!”
父皇对着吴院使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将他的本事夸的顶高,又强调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借以稳定吴院使的心态。
小方脉就是专门治疗孩童的中医学分科,还有与之对应的大方脉,专门治疗大人。
我前世的父亲是名中医,我也因此受到了浸染,对中医学有一定的了解。
“三十年了,朕始得皇长子,本应普天同庆,与民和谐,不成想麟儿却遭天妒,有此横祸!还望先生救我孩儿,救我大明社稷!”父皇神色愈发凝重,竟有一丝恳求之意。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是分内之事,陛下如此作为,当真是折煞了我等!”吴院使躬身,就欲再拜,却被父皇摆手制止。
“先生可有救治之法?”父皇握住吴院使的手,眼神中充满了光彩。
“陛下,我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可……”吴院使嚅嚅喏喏,不停地在我身上打量,似有所思,却欲言又止。
“卿但说无防!”父皇朗声道。
只是在他不易被察觉的眼底深处,闪过了一抹厉色。
吴院使显然并未察觉,只见他眼珠子由转而定,沉声道:“恕臣直言,皇长子虽生具异象,古来仅见,然依臣观之,其实并无大恙。其声如牛吼,其血如江涌,此乃精力旺盛所致,而且……而且就是成年壮汉亦不如他这般……依臣来看,只需要静待些许时日,皇长子自然无恙。”
“什么!”父皇并没有因为吴院使的一句“无恙”而欢喜,反而很是恼怒,厉喝道:“静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哭成这样,你说让朕静待!”
身为一个父亲,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孩子白白遭罪而无动于衷呢!
吴院使一脸的惊恐,瞬间跪伏在地,腿脚出奇的利索,道:“陛下恕罪,臣所言句句属实,皇长子之症虽说古来仅见,难以对症下药,但其气血旺盛,堪比成人,并无半分衰败。只是……为何会如此,臣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是皇长子天生龙种,自带非凡气象……”
吴院使侃侃而谈,先是以病理服人,见无法说服对方就又扯到玄学,到最后就连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
可纵是如此,他的神色却依然淡定从容,仿佛并不觉得自己所言有误。
然而,他这套自以为是的说辞并没有赢得父皇的认可。
只见父皇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怒士,有摧毁一切的伟力,则是惹人颤栗。
异样的气氛瞬间布满殿宇,一众太医以及周围的宫女、太监全都俯首帖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而我则是在继续被动大哭的同时,仔细感应了一番父皇身上气息的变化,当真是静若山岳,动如雷霆,转变只在瞬息间。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隐隐约约,我已经预见了吴院使的结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行,虽然吴院使是由于“医术不精”而即将面临父皇的“雷霆天威”,但,根源在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哭声震天,惊扰了父皇,导致吴院使等人苍忙上阵,又怎会有此灾厄?
得想个办法救他才是!
就在我苦思冥想之际,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纤细的声音,跟王振的声音有点相似,只不过略显苍老而已。
“启奏陛下,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黄淮、金幼孜……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