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两名公安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视线中读出了一丝认同感。
在传唤唐沭之前,派出所的确是对其做了一些简单的了解,所以他们都知道唐沭所言非虚。
但仍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比如跟家里的亲戚借。
这种低买高卖的生意很容易做,肯定是他得知自己这一回负责跟车,这一路上需要经过不少城市,想要借此机会挣一笔外快,回来之后与出资的亲戚二一添作五利益均摊,你好我好大家好。
“看见你后面墙上的八个字了吗?”主审官伸手一指对面的墙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我们的一贯政策,你如果老实交代,我们可以认定你是主动自首,但如果你冥顽不灵最后被我们查出来,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唐沭的内心也泛起了一丝紧张,这时候就是黄泥巴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八十年代初,投机倒把的罪名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的,如果罪名成立,牢底坐穿都是轻的,弄不好真能一颗花生米给彻底报销了。
就在唐沭感觉情况不妙的时候,审讯室外面发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负责陪审的公安站起身将门打开,与外面的同事交流了几句,转过身面对主审公安,脸上带着笑:“刘队长,刚刚医院打来电话,与唐沭一起押车的司机醒了。”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审讯室里的两人同时轻松了不少,唐沭摆出一副沉冤得雪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替人背锅咯。”
姓刘的队长则冷哼了一声:“在情况没有查明之前,你还是不能离开公安局,小李你看着他,我去一趟医院。”
目送两名警察走出审讯室,唐沭的脸色由故作轻松逐渐转变为了凝重,虽然他确信自己是清白的,却也不免有些担忧。
要知道唐沭现在身处外省人生地不熟,面对这样一个局面,还真叫他有些不知道如何自处。
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悲凉感瞬间袭上心头,让唐沭发出一声无奈苦笑,现在他的小命已经完全拿捏在别人手里,只能希望自己碰上的是一名大公无私的公安干警还他清白,或者司机老马能够凭良心说话,没有拖他下水。
恍惚中又过了半天,审讯室的门再一次被人推开,唐沭发现这一次跟随那位主审一起进来的是一位五旬上下的老公安。
他同样身穿藏青色的制服,虽然神色轻松淡然,举止投足之间却有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场,令唐沭也不由得收起了不耐烦的心绪,悄悄坐直了身子。
“告诉你一个很不好的消息。”拉开椅子坐下,主审公安给唐沭来了个开门见山,“跟你一起送货的货车司机马前进已经招供,被我们扣押的那批香烟就是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沭突然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轰鸣作响,就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耳边炸了一记响雷一般,让他有些晕头转向,不过很快,他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肯定是姓马的那条疯狗眼见事情败露,想要减轻罪责给自己泼了脏水。
“那么多香烟放在车厢里,他作为司机会不知道?”
“他当然是知情的,也承认自己是从犯,不过马师傅交代是受了你的诱骗,这才干了糊涂事,所以你需要承当主要责任。”
唐沭被对方的话给逗乐了:“这是摆明了拉我当垫背,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
主审公安面色严肃地敲了敲桌子:“我们怎么办案,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你现在只需要交代自己的问题。”
唐沭闭上眼,轻轻摇头,继而朝着两位公安摊了摊手冷笑一声:“好吧,那你们就正式立案起诉我好了,不过我也不是法盲,马前进作为专业司机,全国各地到处跑,哪种品牌的香烟在各处是什么样的行情他远比我这个从没有出过苏省扬城市的人清楚,而凭我的经济实力也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本钱来铤而走险,单从这两点分析,马前进的作案几率就比我大的多,你们手头上除了马前进的伪证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证明我是主犯,就算是将来上了法庭,根据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我也有很大几率被当庭释放,你们这么做就是在浪费国家资源和纳税人的钱。”
主审公安被唐沭这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弄得有些懵圈:“什么疑点利益归被告所有?我怎么没听过我国法律有这么一条规定?”
唐沭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一般,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可是人民公安,连最基本的法律都不懂,是怎么混到现在这个工作的?”
刘队长双眼一瞪,显然是动了真怒,他正待拍桌子发火,自己的胳膊被一旁的肖局长轻轻拍了两下,心中的怒意顿时消弭于无形,偏过头与肖局长轻声低语了两句,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肖局长给自己换了一个坐姿,带上一副和善的笑容面向唐沭:“这位小同志,我想纠正你一个问题,我国现有法律没有一条明确认可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不过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们除了马前进的证词之外的确没有证明你就是主犯的实质性证据,而根据你所提供的信息来分析,我也有理由相信你对此事不知情。”
“局长……”
感觉肖局长是在帮这小子开脱,刘队长立即出声提醒,却再一次被对方示意稍安勿躁,他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
“但是。”肖局长话锋一转,“仅凭现有的这些线索,我们也不能确定你不是主犯,所以你需要拿出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你行吗?”
“举证不是你们的工作吗?”唐沭愕然。
肖局长淡淡一笑:“如果我们就将手头的材料递上去,你绝对会被判刑,虽然不是什么命案,几年牢是免不了的,你也不想后半生背着劳改犯的名声永远被人看不起吧。”
也就是说,有了马前进的指证,他们现在就可以结案了,但是这老公安觉得自己是受了冤枉,想要帮忙还自己一个公道?
唐沭的双拳紧握嘴唇紧咬,脑子飞快运转,他知道如果自己拿不出自证清白的办法,或许真能折在这里。
“有了。”沉寂之中,唐沭猛地一拍桌子,突如其来的声响让对面的刘队长吃了一惊,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钢笔,“我还记得从江城县出发之后途径几座城市时我们所投宿的招待所,你们可以拿着我跟马前进的照片去走访附近售卖香烟的供销点,看那里的售货员到底是认识我还是认识他。”
肖局长点了点头,将这一个办法记录在了自己的工作簿上:“虽然可能花费的时间长一些,但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你或许还得在咱们局里多住两天。”
合上工作簿,肖局长当先走出审讯室,刘队长从后面追了上来:“肖局长,你觉得这个叫唐沭的没问题?”
肖局长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在刘队长的眼前晃了晃:“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刘队长看着肖局长的提示,忽而面带恍然之色:“马前进的右手手指呈蜡黄色,显然是个老烟枪,而唐沭却没有这样的特征。只不过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唐沭的年龄还小。”
“一个老烟枪,又是个老司机,结合这两点来分析,马前进绝对熟悉全国各地香烟的售价,也只有他具备作案的条件,唐沭那小子一直生活在江城,根本不可能是主犯。”
“那我们真的要沿着他们的行进路线走访一遍?”从苏省到湘省的距离可不算短,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至少需要在五六个城市投宿,这么找过去代价可就大了。
“也不用真的跑去苏省,就在沙城附近转一圈,相信肯定会有收获。另外你再去一趟医院,好好问一问马前进,用对付唐沭的办法,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咱们或许都能把走访供销点收集证据的麻烦都给省了。”
刘队长听出肖局长是在拿话挤兑自己,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这也是相应号召,坚决不放过一个坏人嘛。”
但凡做过一点亏心事,见了公安便怕了三分,只要稍稍一吓,对方便什么都招了,这也是刘公安屡试不爽的一招。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唐沭那小子没问题。”刘队长做出了自我解嘲。
——
审讯的进度比唐沭想象中还要快。
马前进刚开始还嘴硬,抱着拉唐沭下水减轻自己的罪行的心态。
刘队长后来以他家里的经济情况与家庭收入完全不符这一点作为突破口攻破他心理防线,最终交代了一切。
毕竟家里的三辆自行车外加一台进口电视机就摆在那,这些东西的价值加在一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他从农场被调回城进入运输公司上班也不过才三年而已。
他媳妇儿是农村户口,在城里找不着工作,外加三个上学的孩子,一家五口的日常开销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只靠他的那点工资能维持生计都费劲,更别说给家里添置这些贵重物品了。
刘队长回到派出所时还带了个人,是唐沭农具厂的销售科长田启明。
货车出事后,田启明代表厂子过来处理收尾工作,在医院碰到刘队长,得知结果后,顺便跟着过来领人。
田启明在登记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我就把人领走了,多谢公安同志明察秋毫,还我们厂员工一个清白。”
转身面对唐沭,田启明的脸色立即晴转阴,语气中透着居高临下的威严,摆足了领导的架子:“还坐着干什么?走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唐沭跟在田启明的身后一言不发,这次事故导致厂里的损失不小,领导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虽然整件事与自己无关,但他终究是厂里派出来负责押车的,还好马前进顶不住压力自己主动招供,如果他再牵扯到倒卖香烟案里,不说会不会蹲大牢,农具厂的工作肯定是没了。
对于初来乍到的唐沭而言,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可是相当重要的,至少能够为他提供适应这个时代的物质基础。
有了保障,他才能够很是从容地规化自己的未来。
副所长办公室内,肖所长隔着玻璃窗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可惜了。”
从刚刚刘队长打来的电话中得知,刚开始马前进依旧是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态度,直到听说公安机关准备拿他跟唐沭的照片让人辨认才慌了神。
“临危不乱,这小子有些意思。”身处逆境之中还能够如此冷静,说明唐沭的心理承受能力极为强大,再加上理智的分析与判断,不做公安还真是可惜。
如果唐沭是本地人,肖局长还真不介意开个后门将他带进公安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