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限的时光中,回忆往往最宝贵。因若迈步到生命干枯,水流不动,便不会再像年少那般意气风发,有着用之不竭的劲,忙碌不停的事,以及虚度不完的闲,终日设想着诗和远方。
年迈时,却只得倚靠在摇曳的座椅上,坐看日新月异,不闻人间世事。心血来潮时走会儿不远的路,便道这已是天涯。偶尔说些无关痛痒的闷话,回忆往昔的风光。唯恐记忆会模糊,趁仍恍如昨日,遂把往昔的点滴记录,聊以慰藉。
我来到这凡尘中,犹如从天而降,一日便长至七八岁,往日仿佛快进制,一掠而过,并无印象。首次来人间一趟的第一画面,依稀记得,那静谧的深夜,房檐上悬挂着弯月,微光一闪一闪,照在屋内并未显得亮堂。一半光明,一半昏沉,人影模糊,紧挨着聊起家长里短,但未闻其声,如梦似幻。
我附在二哥背上,他轻轻的晃,像海面涟漪的水波,荡漾的舟,身在其中格外安逸。当睁开双眼时,便已至垂髫年岁。
燕王之乱,六年后,夜深,屯田小镇。
赵风絮欣赏完中营客栈这场戏剧,便跨步走向另一小巷处。
大半夜不回家反而来这破小地方是为何,难道是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吗?
他正去的地方,确实是大多数男人眼中最有吸引力的天堂,却也是大多数女人眼中的地狱。
她们认为这种地方容易使男人堕落,腐败,生病,上瘾。这么神奇的地方,当然有专属于它的名号,名曰“赌坊”
有的男人喜欢抽大烟,有的男人喜欢喝小酒,有的男人喜欢逛勾栏,而大多数男人更喜欢赌,可能比喜欢女人还要喜欢。
从古至今,多少英雄好汉尽折腰……
俗话说,十赌九输,还剩一个没输的正在赶来的路上。赵风絮已不知见了多少次因赌博导致妻离子散,家毁人亡的。可即便有史为鉴,悲剧在前,依旧多的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靠赌博发财是万万不能实现的。从古至今,并无先例。望扔在迷途中的人,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贝者是人不是人,只为今贝起祸根。有朝一日分贝了,到头成为贝戎人。
赵风絮今番来此,自然是来捉邻舍老陈家那两位不成气候,正深陷漩涡的小儿子,陈冲和陈威。
三天两头未见,铁定又是偷摸来赌了。
赵风絮走到赌坊前,抬头望去,只见那门檐上挂着一排醒目的大字,名曰“琼楼玉宇”
赵风絮不禁哑然失笑道,这般鱼龙混杂之地,竟取了个如此优雅仙气的名儿,老板算是位有识之士。
固然,但凡没点智慧,如何骗得了那些个呆子蠢蛋,心甘情愿为他赠送钱财呢?
随手推开门,还未多走两步,一旁石墩下的恶犬便对着赵风絮大吆小喝,叫得人烦。
赵风絮心说:“我与你这条狗平日有什么冤仇?只不过第一次见面,何至于此恶狠狠。怕不是你的主人给了个看门的名头,便这般狗仗人势。拿着鸡毛当令箭,凡来者必耀武扬威一番,才能彰显地位。”
对于这种恶犬,赵风絮一直以来都嗤之以鼻,极不待见。
凡做人要懂得通情达理,而鼠狗之流,莫要求它会同人一样。
然思来想去,它又何尝肯待见我呢?毕竟我路过它的地盘,未给予吃食招呼于它。
赵风絮沿着蜿蜒的路踱步走着,隐隐约约传来周围赌桌上庄家的吆喝声。
片刻后,眼前横亘几间垒石为墙,梨木为柱的砖瓦房。
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印在雕花窗上,不难看出,琼楼玉宇赌坊的东家并非平凡之辈。
如今的明王朝,经过长年动乱,奸臣当道,老百姓大都屋不避雨,食不果腹,住的是茅草小棚,吃的是糟糠腌菜。家境稍微好些的,也只建得竹芊木房,却无片瓦遮身,徒得温饱,富庶不足。
然贫苦之人越贫苦,富贵之人越富贵。
富贵的人,常常堂而皇之对外说,百姓幸福,却从不低下头来看看民间疾苦。
借用一位智者的话说:“若要毁掉一个民族,只需要在这个民族培养出一批利己者,再让这批利己者去祸乱这个民族的道德,一个人人利己的民族将会不攻自破。”
赵风絮进了赌场,来回扫了好几眼,但都未寻见陈冲陈威二人,便找了位看似赌坊小领头的人问道:“小哥,这几天是否在此处见过两位个子不高,瘦瘦黑黑的,相貌相同的少年啊?”
小领头瞥了一眼赵风絮,不耐烦回道:“这儿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我哪有那闲工夫留意。”
正欲转身离开不搭理时,赵风絮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臂。
小领头正准备发火,手中突然多出了好几百文铜钱,脸色瞬间转变殷勤的模样。
要问话本里面的大侠一般不都很阔绰吗?凡出手便是一锭银子两锭银子的。
那这回儿可要打破你们的认知了,那些只是说书人为了夸大情节效果,胡乱编造,增添人们对江湖的幻想罢了。
在这时代,普通人一辈子可能连银子是何模样都未见过,何谈随手一锭银子。
人们小额交易用钱,商人买卖大额才用银两。
小领头笑嘻嘻的道:“好说!好说!公子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这两天确实有见着那两位少年。他们一直在我们这儿,似乎刚来不久赌本便输精光了,又不肯离开,随即拿家中地契在我们这做抵押,换了了好些银子。后来没翻本,还不了账,也不履行契约,被我们当家的锁在后门,关起来了。依我看,现在若还没被打残打死,就算他们幸运的咯!”
赵风絮说道:“不过只是一些钱财,犯不着打死打残如此严重吧?”
小领头怔了怔,眼神带有讥讽,像在看一位与世隔绝,格格不入的怪人。
小领头慢条斯理道:“公子诶!这年头,钱可比人命重要的多哦!尤其是那些没身份地位的,就更不值钱了,活着跟死了也没多大区别。若哪天遭遇不测,家里人想报官,连打点上头的钱都拿不出,最后只能一了百了。你说如此这般,谁还会在意那些个命如草芥的刁民啊?”
赵风絮只得苦笑不说。
遂径直走向后门,推开门一进来,便看见老陈家两位少年,遍体鳞伤的悬吊在房梁上,奄奄一息。
迎面坐着一位金装玉裹的青年汉子,在悠哉悠哉的耍着骰子。当青年汉子望着不请自来的赵风絮,立马停住手中的动作,提了下防备,对着赵风絮道:“敢问阁下是来赎人的吗?”
赵风絮回道:“是的,需要多少?”
青年汉子笑道:“就喜欢跟快人快语的人打交道,那我也不绕弯子了,也没多少,不过几百两银子罢了。”
悬梁上挂着的陈威愤愤道:“放屁,我们明明就借了十几两银子。”
青年汉子道:“哦!是吗?可在我这里,若多拖欠了一刻便要多增加十两银子利息,如今过了快两日期限,你们还未履行契约交出地契,说几百两银子已经算少的了。”
陈威怒道:“你这卑鄙小人,简直蛮不讲理,欺人太甚。”
只听啪一声,青年汉子挥出一鞭打在陈威身上,劲道掌控的极为巧妙,看来也是位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青年汉子道:“你一个平民老百姓,欺你又如何?我是求你来我这里赌钱了,还是求你借钱画契约了呢?不想还钱也可以,按照契约上写的,把你家的地契拿来,便放你们回去。”
赵风絮一旁道:“阁下这未免有些不妥,老陈家也不过几亩地而已,你若拿了他家的地,不是要人家上下的命吗?况且,你这般家大业大,犯不着图这点小利吧?”
青年汉子冷漠道:“这便是你成为不了有钱人的原因。在我眼里,哪怕是一文钱的利,也照样图。”
赵风絮道:“哦!用唯利是图来形容你,倒蛮贴切的。”
青年汉子笑道:“这词不太像夸人的话,但我很喜欢。”
青年汉子又道:“休要言语挑衅,我与他们并无半分恩情,之后死活与我何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赵风絮不禁无奈,想了想,对青年汉子道:“你看这样如何,我与你赌一把,若我赢了,仍把他们欠你的银子还上,也按正常钱庄的利息一并给你,其它的一笔勾销,你既不吃亏,我也不会给你找麻烦。”
青年汉子道:“若是你输了呢?”
赵风絮道:“若是我输了,非但会把他家的地契给你,银子照赔,连我这条命也抵押与你。”
青年汉子站起兴奋道:“好!好!好!你很不错,很有胆识,冲你这份勇气,答应与你赌了。你说,玩什么?”
赵风絮道:“玩寻常的摇骰子即可,猜大小,一局定输赢。”
青年汉子道:“没问题。”
赌坊内,众人听说要开一场大的局,便纷纷放下手中的牌,前来围观。
这世间若有一件事情能干扰他们赌博兴致的,那必然是看热闹了。
“看热闹”不分红男绿女,老迈少小,看热闹,大抵算自古以来的天下第一件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