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五更,正是日与夜的交替之际。
天刚蒙蒙亮,夜气也还未消散。
一副黑色的幂篱便踏着春夜薄雾,出现在了皇城的东南角。
这里是贡院,辰时便会有参加会试的考生在这里点名入场。
此时四周还很静谧,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雾气中。
幂篱下的步伐轻盈,衣袂带风。可走在幂篱身边的裴棠明显觉察到风中还略带杀气,恐怖压抑。
他咽了口口水,缓下脚步望向跟在他们身后的白雅。
“神龙君...惊梦姑娘她...还在生气?”
“嗯,”白雅淡淡笑道,“她还没想明白,明明拒绝了,后来是怎么被张真遥的机缘框进去的。”
“噢...”裴棠觉得自己多少算是帮凶,勉强挤出了一抹难看的笑容。
很快,三人便跨过一座鲤鱼柱石门,虽然辰时才有考生入场,但放眼望去,贡院大门左右已有数百禁卫严阵以待。
“不行!”走在前面的惊梦忽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撩开黑纱,“张真遥!我也非要框他一次才行!”
裴棠挠了挠头,赔笑说,“是...是...”
白雅却眉梢一挑,看似机警实则天真的惊梦怎么可能框得住像狐狸一般狡猾的张真遥?
“你们到时帮我!”惊梦看着白雅和裴棠说道。
看来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白雅垂眸笑了笑。
裴棠也陡然张大眼睛,诚恳的点点头。
惊梦哼了一声,生气的放下纱帘,又转身径直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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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沿着贡院大路往里走了一阵,不多时,气派的聚奎阁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聚奎阁门前已经站着十数位穿着绯袍的执事官。
“裴博士来了。”
“快,裴博士来了。”
执事官们围了过来。
“各位久等了。”
裴棠和他们互相拱手行礼。
“这两位是?”一位执事官问道。
“这位就是主持这次科仪的巫女。”裴棠对众人说道。
因为惊梦头戴幂篱,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斟酌,一部分人的目光就投在了丰神俊朗的白雅身上。
“哦,那这位是...”
白雅微笑着颔首,对他们说道,“护持,白雅。”
“哦...是巫女的护持啊...”
“看上去真是与众不同...”
听他们交头低语,裴棠僵僵一笑,赶忙搓着手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吧。”
执事官们点点头,稍稍整理了衣袍,端正了头上的乌纱帽,昂首挺胸的站到了聚奎阁旁临时搭建的神台下。
“裴博士,今年这科仪的布置是不是简单了些?”有执事官跟在裴棠身边小声问道。
“巫门的祝国迎祥仪式和道门略有区别,巫女姑娘说只要焚香就好,其他多是累赘。”
“哦,这样啊...”
“放心吧。”
裴棠冲执事官舒然一笑,便带着惊梦和白雅走上神台,他早已命人在台子四周围起白色的纱帐。
惊梦和白雅在纱帐内环视一圈,七盏立式朱雀铜灯,还有三座正在腾起香烟的行香炉。
惊梦将头上幂篱解下,只听裴棠在纱帐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圣上有口谕!”
台下的执事官们通通拱手鞠躬。
“圣上口谕,今日科仪,诸位要拜的,是寒窗苦读数十年的不易,是当初‘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更是载负我大纪走向繁荣和恢弘的重任。”
执事官们闻言,皆目光炯炯,点头赞颂。
“厚才重德,用人唯贤。不问出身,公平制度。德才配位,国之大幸。勇气担当,不可或缺。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一贤至则众贤至。为治身治国,助天行化,特此祝国迎祥。”
裴棠一番话说完,正与十八位执事官拱手作揖。站在纱帐里的惊梦却转过身,冲白雅眉头一挑,“一句没听懂。”
白雅皱眉一笑,很自然的伸手接过惊梦手中的幂篱,“开始吧。”
惊梦点点头,走到神台中间,沉沉的呼了一口气,然后双臂一展,眉间霜月印与白雅眉心印记同时绽出白光。
裴棠和台下的执事官只见纱帐轻舞,浓郁的草药香味随轻纱浮动,瞬间满溢空气。
只是执事官对那扑鼻的香味反应不一,有的觉得那味道犹如花香袭人,沉浸其中悠游自在,有的却觉得苦辣难耐,引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
“身神合一...”惊梦双手在胸前舞动,勾出一道绝美咒印。
咒印闪烁着红光,将纱帐内照得明亮。
执事官们抬头望去,只见帐内的巫女开始从容起舞,她舞步轻盈,曼妙的身姿随着草药燃烧后释放出的白雾优雅舞动,或是俯身,或是仰望,时而旋转,时而娴静,周围没有响起任何音律节拍,可她的每一个动作却又像在循着某种节奏。
“以舞降神...”惊梦缓缓闭上了眼睛。
白雅站在惊梦身后不远处,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优美的舞姿。
乌发飞扬,衣袂翻飞,舞姿婆娑,惊为天人。
见此情景,白雅的眉头却倏然皱起。
他凝了凝神,白雾缭绕的婀娜身姿忽然发生改变。
舞转红袖白羽衣,鹤翎翠钿曲未成,曲未成,语还休...
他沉沉呼出一口寒气,握着幂篱的手指节发白。
直到一束带着金色的火星的红焰从白帐内高高窜起,白雅才蓦地回过神。
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墨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惊慌。
“没想到她的咒力竟这样强。”白雅沉吟一声,赶紧凝神,额头上却已蒙了一层细汗。
台下,执事官们尽数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极力想将目光穿透那纱帐仔细瞧瞧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桃源人惊梦,恳请巫神相助,寻一个机缘。”
惊梦闭着眼睛,站定帐中,周身环绕着金红色的咒灵。
她咒言一出,帐内蜿蜒升起的金红色火焰越发耀眼,完全照亮了灰蒙蒙的天空。
裴棠眸光颤动,他看着空中那道火光,心中不知为何涌现一股热流,喉间哽咽,鼻子发酸,怎会有想流泪的冲动?
明亮的火焰燃烧到最旺盛时开始消退,亮光也渐渐消散,可似乎有什么已经在火焰中诞生,看起来像火星的咒灵开始穿过纱帐,它们犹如金沙溪流,持续不断的从帐内蜿蜒而出,一直来到执事官们中间。
机缘,惊梦姑娘在寻找的机缘究竟是什么?裴棠正想着,天空突然响起震耳欲聋之声。
金红色咒灵眨眼间全部退回纱帐内。
裴棠和官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之时,两道闪电如利剑般直插而下,正正落到白帐之内。
众人惊呆了,可全场却是鸦雀无声。
大家面面相觑,额头冒汗。
“轰隆!”
白纱帐如莲花开放一般展开。
突然风起云卷,刮得众人东倒西歪,待他们站定看向神台时,帐中景象实在令人大为震撼。
”那是....什么?“有执事官以颤抖的声线问道。
两位足有四五丈高的神明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肃穆威严,俯视着台下众人。
一旁训练有素的禁卫此刻也难耐震惊之情,手中刀剑不觉之下已经哐当落地。
而站在两位神明之间的,是一位面带神龙面具的绯衣巫女,她身边气流涌动,乌黑的长发飘舞在空中,只见她闪动着亮光的指尖在面前轻轻一点,一阵肉眼可见的气流以她为中心横扫两边。
“赵恬!”
“赵器!”
“特来坐镇春闱,诛邪退避,诸魔驱除!”两位神明的声音洪亮,响彻苍穹。
“赵...赵恬?赵器?”执事官们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哆哆嗦嗦的望着彼此,眼中尽是疑惑。
赵恬,赵器两兄弟说完便踏着振动山河的脚步,穿过执事官,往贡院的门楼外走去。
执事官们虽然已经被这景象吓得神不守舍,但依旧凭着半生的谦恭谨记着礼数,赶紧弯下腰拱手行礼。
赵恬、赵器来到两根巨大的鲤鱼石柱旁站定,手中的刀戟重重的朝地上杵下,又一阵强大的气流向四面散去。
卯时已过,天光微熹。城门郎擂动晓鼓,宫城、皇城、外郭城、坊间各门正悉数打开。
众人一路小跑,随着刚刚两位神明的脚步来到鲤鱼门,可已经再看不到赵恬、赵器的身影。
有人立刻回头,一口气跑到聚奎楼,想寻那白帐之中的巫女,却见帐内空空如也,巫女和她的护持早就不知所踪。
不知是哪位执事官喃喃感慨了一句。
“果然一切如梦幻泡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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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发生了吗?难道是幻术?”裴棠一脸激动的说道,“这些都是他们一直拉着我问的问题。”
惊梦,白雅和茯神鸢在裴棠的安排下,此刻正在贡院对角处的小楼上观望。
“裴博士...你眼睛怎么红红的?难不成又哭了?”茯神鸢问道。
听茯神鸢这样一问,惊梦和白雅也侧转过脸来看向裴棠。
“没...没有的事...”裴棠赶紧别过头去。
惊梦与白雅相视一眼,从刚才,惊梦就觉得白雅脸色好像有些不对,但现在此刻一如既往抿嘴浅笑,心下就在想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明明就是哭了嘛!”
见茯神鸢像小孩子似的缠着裴棠嗤笑,根本不顾裴棠羞得耳根都发了红,惊梦见状,一胳膊肘重重的撞在茯神鸢的肋骨上,然后望着疼得龇牙咧嘴的茯神鸢温柔的说道,“阿鸢,哪里疼?要不过去坐一下吧?”
茯神鸢扭过脸,气呼呼的看着惊梦,刚想找白雅评理,却见白雅站在一旁正在想什么,只得委屈的揉着肋骨,嗫嚅着走到一边。
裴棠得了喘息机会,默默的吸了吸鼻子,眼角却忽然看到对面夕辉楼的檐顶上站了一人。
“观主?”
“什么?张真遥在哪里?”惊梦连忙抬眼望去。
只见张真遥笑嘻嘻的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张真遥。”惊梦瞪着他咬了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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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茯神鸢望着楼下前来应试的考生大叫了一声,“你们看!果然一半是来考试,一半是来凑热闹的!”
裴棠顺着茯神鸢的目光望去,涌动的人群中果真有一些面色如灰,身影缥缈的鬼怪藏身其中。
赵恬、赵器二位正容亢色的站在贡院门楼左右,身上散发出来的凛然正气使得那些鬼怪惶惶不安,只好退避三舍。
而那些身上附着术士咒术的举子在进门的一刹那,无论身上藏着什么咒也都全部烟消云散。
“幸好有赵家二位兄弟镇守,你瞧瞧,这一届想作弊的人可真多。”张真遥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裴棠身旁的栏杆上,摇着头说道。
“观主?!”裴棠惊了一下,指着对面说道,“你刚刚不是还在...”
茯神鸢也愣愣的看着张真遥,这道士的身法竟然这么好!
不找他切磋一番的话...
“算了吧。”茯神鸢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惊梦的声音。
原本饶有兴致的茯神鸢不解的扭头看向她,惊梦却是一副看穿他的神情,“不要自讨苦吃。”
“哈?你的意思是我打不过这道士?”
“嗯,我的意思是你绝对打不过这道士。”
“你!”茯神鸢不服气的咬了咬牙,看向一旁的白雅,还没开口,就见白雅弯眉浅笑道,“阿鸢,惊梦说的是你现在打不过他,也许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许有机会呢?先低调的躲着努力如何?”
茯神鸢闻言,两肩一垮,眼神呆滞的喃喃道,“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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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姑娘...”张真遥将身子朝前一倾,够长脖子问道,“这些执事官...究竟和这两位神明有什么机缘?”
惊梦望向正站在赵恬、赵器身边的那十八位执事官,抿唇一笑,回答道,“这些臣子...与赵恬、赵器自上古时期就相识,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战友,那个,”惊梦抬手指向一人,“是曾于他们两兄弟有恩的叔父,还有那个,是他们最后一世时,为保护他们而死的挚友...”
“什么?!”裴棠震惊了,“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和这两位神明有深刻渊源之人?”
惊梦点点头,“他们共同在一个时代活过,也有共同的理想。”
“天道...果真有趣!”张真遥拍手一笑,又问道,“那这两兄弟那时是怎么死的?”
惊梦回答,“赵恬和赵器一武一文,赵恬英勇骁战,被百姓誉为战神,其弟赵器,深谋远虑,公正不阿,也是为良臣。但也因为他们坚守着正直与忠义,最后惨死奸人之手。哥哥赵恬被万箭穿心,弟弟赵器...被处以车裂之刑...”
她说着百感交集,声音不禁有些许暗哑。
“没想到时空流转,这些人竟然变化了身份重聚于此...”张真遥感叹着,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自知必死而守义者,很难不入天神道。”白雅侃然正色说道。
“欸?裴博士...你不是又哭了吧...”茯神鸢小声问道。
裴棠实在心痛难忍,赶紧低下头,“没...没有...”
张真遥看着裴棠沉吟一声,又说道,“不过惊梦姑娘你真是厉害,能在这么短时间就找出他们共同的机缘。”
惊梦却摇头道,“厉害的恐怕不是我吧?”
“唔?”裴棠闻言,茫然的抬起头,用手袖赶紧抹掉脸上泪水,“不是惊梦姑娘你...还有谁?。”
“这些人是谁选出来的?”
裴棠吸着鼻子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裴博士,”惊梦幽幽的看向裴棠,“你真的明白了吗?”
裴棠不解的眨了眨眼睛。
“白雅哥,惊梦说的什么意思?”茯神鸢不解的问道。
裴棠也困惑的朝白雅望去,但白雅只是浅然一笑,对惊梦说道,“走吧,此间事已毕。”
“啊?”茯神鸢和裴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困惑的相视一眼,却见惊梦已经跟着白雅走下了角楼。
张真遥见状,赶紧跳下栏杆,在裴棠耳边说了句,“两个傻子,这都想不出来?今天参加祝国迎祥的臣子,应该是十九人吧?”
张真遥看向裴棠的目光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
裴棠忽然意识到什么,双肩一颤,很受震撼。
站在旁边的茯神鸢反应了半晌,才终于诧异的望着裴棠,“裴博士,难道你和赵恬赵器两兄弟也认识?!”
裴棠心跳加快,扶着栏杆看向贡院门外的赵氏兄弟和十八执事官,下垂的嘴角颤抖着,泪水猛然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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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遥快步跟上白雅和惊梦。
“神龙君,惊梦姑娘,接下来你们要去哪?”
“自然是回山斋。”白雅说道。
“哦...那个...神龙君,净乐太子十分挂念神龙君,不知神龙君何时能到水月观与太子一聚?”
白雅扬起下巴看向头上天光大亮的天空,思忖了半晌才缓声说道,“五月初五,观主意下如何?”
张真遥怔了一下,随即激动的点头道,“五月初五龙聚首,是个好日子!”
白雅微微颔首,脸上温和一笑,“那就五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