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回首看看,发现钟离站在原地,紧闭双眼,明黄色的壁障环绕在外。
应该是没事的吧。
天空之上的几道化形专注盯着他一人攻击,吸引了所有的火力。
还要继续往前吗?
她看着前方自天际垂落的树藤,树冠荫蔽上下,遮天蔽日。
只是往前两步走,她的双腿一软,突然软坐在地上。
胸口突兀起伏起来,脸色泛起红潮,时不时又转为苍白。
不舒服。
她的眼睛耷拉,眼皮上下打颤,感觉沉重万分。
眼前的视野一点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黑色的丝线在她的身上跳动。
胡桃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又是另外一幅场景。
血腥味有些扑鼻。
她刚想开口说话,嘴里却咳出了一口鲜血,胸口的痛苦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胡桃低头看去,自己的胸前有一只手臂,莹白的皮肤洞穿了她的胸口,捏住了她噗通噗通的心脏。
自己身上穿的莹黄色的罩衫,早已经被鲜血浸染,血迹斑斑。
嘴角溢出的鲜血还在不停地滴落,在地上形成厚重的一片,她想开口说话,又咳出了一嘴鲜血。
“长...长兄...”她的语气绵软无力,像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呻吟。
“嗯?”
原本看向别处的黑袍苏悯转过头来,冰冷的目光上下注视她一番,有些惊奇。
“你怎么还没死?”
刺骨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出,伴随着他的手臂继续用力,被捏紧的心脏发疼,疼之彻骨。
“哦?等下,有点意思。”
黑袍苏悯的手突然松开,将那只手臂从她的胸口抽出,噗通一声,胡桃便摔落在地。
他蹲下身子,用沾满她的鲜血的手捏起她的脸颊,将她的小脸蛋上沾得到处都是鲜血,看起来狰狞可怖。
黑袍苏悯捏住她的下巴,上下抬动,听着她嘶嘶作疼的声音,脸上笑容愈发诡异起来。
“你不是你,你是另一个你。”
他抬起头环顾天际,就在刚才,一条未知的时间线波动起来,明明已经死在他手上的胡桃,竟然再次复苏。
而且...他看向她的胸膛,被洞穿的那一个孔洞,也已经修复完整,完好如初。
他喃喃道:“不仅如此,我好像杀不掉你了。”
黑袍苏悯环顾四周,刚才还遍地都是鲜血的群玉阁,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尸体,竟然一个个都站了起来,门口的侍卫摸着自己的胸口,脸上的表情明明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此刻却变成了惊疑不定。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做梦吗?
他们只记得,往生堂胡堂主带着自己的长兄前来,说有办法能为天权星大人问诊,于是他们便放行。
然后就听见阁中有痛呼声传出,他们只是一个回首,什么都还没有看见,就感觉自己的胸口猛地剧痛,心脏骤停,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但是看着地上的血迹,他们又很难不怀疑刚才确实发生了什么。
躺倒在地上的胡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气力,腰间火红色的光芒一闪,好像化作了一只翩翩蝴蝶,想马上逃离此地。
黑袍苏悯随意一挥手,她便哪里也去不了,被禁锢在原地。
就在下一刻,狂风骤起,那原野之上的风之气息变得狂野,带着高耸巍峨的雪山凛冽,将黑袍苏悯身上的黑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微眯起眼睛,再次低头看的时候,地上已经失去了胡桃的身影。
目视前方,穿着绿色斗篷的吟游诗人将胡桃抱在怀里,撤离到一边。
黑袍苏悯看着自己身上皮肤上白色的风痕,有些无奈道:“这副身体怎么还是这么弱,一颗假的神之心都能对我造成影响。”
听到了他的喃喃声,穿着绿色斗篷的吟游诗人竟然对他回眸一笑,笑容灿烂道:“虽然一直都是假的哦,但是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也说不定。”
“无趣,真与假与我有什么关系。”黑袍苏悯无所谓道,他想要他的神之心,不就是想补足一点消散的神力嘛。
等下。
他皱起眉头,察觉到了吟游诗人言语里的不对劲。
什么叫做这一次是真的?
他回首看去,群玉阁广场上,刚才都被他杀了一遍的人又重新站了起来,举剑的紫发少女,穿着斗篷的吟游诗人,拉满长弓的麟角少女,还有裹着棉衣坐在轮椅上的天权星,头发苍白的老妪...
微风吹拂,好像多了一个人。
那一袭白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弱不胜衣,脸上满是风尘仆仆,脸颊瘦削了许多,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黑袍苏悯的眼神微凝,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杀意。
那吟游诗人对他笑道:“我就说,这次有可能是真的神之心啦。”
黑袍苏悯盯着那多出来的一道人影,嘴上也不怠慢,回道:“这是你不知道多少次冒犯我了,我一一记下。”
吟游诗人奇怪道:“咦?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再加一次,下一次,不管真假,我都要把你的心脏捏碎。”黑袍苏悯微笑道。
“够了。”白衣先生出声道。
没想到只是两个字而已,就让黑袍苏悯看起来几欲跳脚。
“闭嘴,你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你个废物!”
白衣先生对他摇摇头,转过身来看向各位。
已经恢复完好的胡桃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恍然道:“哦,我就说,原来长兄也会有让人这么讨厌的时候。”
白衣先生柔和一笑,摸摸她的脑袋:“那你有没有原谅我?”
胡桃笑得眯起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当然原谅了。”
另一边的黑袍苏悯只觉得胸口溢满了怒火,冷声道:“我是我,你是你,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没想到白衣先生完全不理他,转身又对凝光说道:“给大家带来麻烦了,天权星大人,此病无碍,放心即可。”
但是凝光只是睁着眼睛,盯着他,细细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
已经有雾气在她的眼中氤氲,白衣先生无奈一笑,将手指竖在嘴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有机会再说。”他低声道。
他又上前敲敲甘雨的脑袋,对她说道:“这次可别睡着了,你答应我的,要陪我战斗到最后啊。”
甘雨有些恍惚地挠挠脑袋,似乎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一样。
白衣先生转身四顾,看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众人的目光尽皆落在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多话包含在目光中。
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他松口气,身上的衣服随风而动,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松垮下去,又矮了几分。
白衣先生脸色苍白,喃喃道:“又救活一次,大家还在就好。”
而后他转过身,踱步而出,与那家伙对视。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黑袍身影靠近,说道:“这应该是我们初次碰面,只是初次碰面,就知道以后的交流不会太愉快。
敢问阁下姓名?”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怎么能不生气,看着身边之人一个一个躺倒在血泊里,怎么能不心痛?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交流,便只会有一个结局。
黑袍苏悯盯着他的脸,嗤笑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同等地位相谈?”
白衣先生摇头道:“不要骂自己。”
黑袍苏悯脸色一顿,随后有些咬牙道:“你也就只能呈些口舌之利了。”
白衣先生又摇头:“说了不要骂自己。”
“卧槽,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黑袍苏悯伸出右臂,直接朝着他一拳打出,洞穿了他的胸口,溅起血花一片。
不躲?
白衣先生好像是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说道:“只是想近前看看,你和我有没有哪里长得不一样的地方,现在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什么?”
“你是我的十八岁,是吗?”
白衣先生嘴角溢出鲜血,脸上的表情却淡然无比,就好像胸前的那只手臂穿过的不是他的胸膛,就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近在咫尺看一看黑袍苏悯的脸长什么样。
“好年轻啊,年轻气盛,目空一切,有一天乍然获得神力,无所不得,随心所欲。
有一天杀了人,不管是何原因,出于正义又或者是误杀,也可能是恶念;不论后来回想起来是什么感受,但你总知道了一件事,就是杀人如同杀蚊蝇,随手而为之。
于是有一天,闲来打蚊蝇,忽起杀尽蚊蝇心。”
黑袍苏悯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他的心脏,脸色如常道:“师傅别念了,念得头痛。”
而后咂咂嘴道:“说得好像有点对,我得承认,你还是比较了解我的,说是最为了解我的也不为过。”
“当然,我就是你。”白衣先生说道。
黑袍苏悯皱起眉头,看向自己手里的碎肉,那不再跳动的心脏,预想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对方还是在侃侃而谈。
“你怎么没死?”
风带来了吟游诗人的声音,还是那样跳脱,还是那样招他厌烦。
“诶嘿,是我与他之间的小秘密哦。”
黑袍苏悯鼻息绵长,他感觉到了怒火,又有一件事超出自己掌控的怒火。
他看着自己手里的碎肉,反复碾碎又复原,反复碾碎又复原,看着白衣先生胸前的孔洞逐渐完好如初。
猛地,黑袍苏悯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眼中先是惊疑,而后大笑道:“不不不,我知道了,如果说你的心脏是从那风油子那里找来的替代品,那你自己的心脏哪里去了?
啊...让我想想,好像在不久之前,我好像从某人那里掏了个崭新的心脏,滋味甚好,大补之物!”
黑袍苏悯的脸上愈发嚣张起来,因为他看到了白衣先生脸上的震怒,还有那眼中徒然暴起的杀意。
“憋不住了吧?哈哈哈,让我想想,那个小家伙当时在说什么...
他说,先生先生,只要先生想要的,我都给,先生说的话,我都听...只是,先生,我有些痛。
然后我就告诉他,没事,痛一下就行,马上你就能去天堂找到我啦!哈哈哈哈哈!
也就只有你这傻子,才会傻逼到把自己的心脏给别人!怎么了,反正他都得死,只不过在你这里,他侥幸活了一次而已!”
黑袍苏悯几乎笑到癫狂!年轻俊朗的脸蛋几乎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看着缓缓踱步走近的白衣先生,脸上的表情凛然无惧,继续说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你看你,说一下都说不得,怎么变得这么生气了?
额...啊!”
黑袍苏悯眼睛猛地瞪大,看着自己胸前穿过的那只手臂,手掌覆盖在心脏上的感觉,让他有些恍惚。
“你...你怎么可以,你这个废人...”他张大嘴喃喃道,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白衣先生还是那般淡淡地开口,却依然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杀意。
“很难置信吗,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我是你,你是我,你的实力如何,我自然也能如何。你那笼子做得再好,只要你不死,我也不会死,你怎么这么傻逼?
哦抱歉,我不能骂自己,但刚才你确实有点蠢过头了。
他才刚刚诞生,根本就分不清什么好坏是非,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黑袍苏悯呵着粗气,从震惊里脱离出来,然后大笑道:“但是有你在啊,我不得好好地感谢你,嗯?先生?”
白衣先生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重创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没想到,当一切的痛苦诞生之时,当一切的因果追溯本源,那个源头,竟然是自己。
他的本意从未如此,但是结局怎么会如此不尽人意?
黑袍苏悯将他的手从胸膛拿开,指指自己跳动的心脏,又指指他胸口那风种子发芽而出的微薄心跳,有些好笑道:“都说了你是废物了,你还不信。敢问先生贵姓啊,姓甚名谁?
哈哈哈哈哈哈!”
他疯狂大笑,指指白衣先生身后的那一群人,问道:“你去问问她们,有没有人记得你的名字,你能叫什么?你敢承认吗?你也知道,承认的话,下场是什么吧?”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说道:“苏悯,是我的名字!而你,只是时间里到处流窜,无家可归的一条野狗而已!
哦对不起,不应该这么说自己的。”
黑袍苏悯脸上带满笑意,突然觉得这家伙说话的方式还真有意思。
突然,他竟然上前搂住白衣先生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说道:“一次又一次地救人,很累吧?但我杀他们,只需要一个念头而已。哦对了,你应该不会忘记,这其实是我们的第不知道多少次见面了吧?”
黑袍苏悯用手掌在白衣先生的眼前挥动:“别迷糊了哦,接下来还有更多次更多人需要你去救,我们还得继续见面呢。
看着自己身边之人一次一次倒在血泊中,你已经早早麻木了吧,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脸已经很僵硬了吗?就像你的心脏一样,替代品而已,还能跳动几次?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哦。
我还要继续杀人,如果你要救的话,就请继续,我等你。”
白衣先生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无神,脸色僵硬,他问道:“你是谁?”
黑袍苏悯捏捏他的脸蛋,笑道:“被你逮住一次,还能次次被你逮住?
你别这么弱,我还没玩够呢,我是谁从哪来不要紧,你看看这里是哪?”
他牵着白衣先生的手,绕着广场走了一圈,指着众人,指着远方,开始大笑。
笑得掉眼泪,笑得直不起腰,笑得说话都要大喘气。
“笼子,哈哈,还是笼子!没想到吧!你以为你看穿了一切,其实还在笼子里!哈哈哈哈哈!”
黑袍苏悯再次伸手,捏碎了他的心脏,看着他的眼皮逐渐闭合,在他的耳边低声喃喃。
“你说得对,我当然是你,既然你觉得你聪明,那我会蠢吗?”
他将白衣先生的尸体一推,转身虚握,眼前的整个世界就开始扭曲,最终化为一条丝线,扔进他的嘴里。
砸吧砸吧,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