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到官道上时,已经能够看到不少的行人。
带着货物的走马和挑着担的农夫也有,包着头巾穿着绒褂,喘出一道道白气的时候,头巾也蒸出丝缕。
凝光站在苏悯的身边,抬头看看苏悯,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如此反复。
她心里有疑问,但是从未问出口过。
苏悯看这些人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如同剥夺了任何情感的眼神。每当这个时候,他身上都会有一股淡漠的气质,会让她觉得无比遥远。
如同在云端俯视众生。
但平日里的苏悯不是这样的,温和亲近,像一块柔软的璞玉,听说那样的玉石天生便有水润般的光泽,在十尺寒潭里也始终温暖。
所以她就把这当做是苏悯的另一面便好,不过问,不多想。
又一辆拉货的马车堪堪驶过,苏悯看着货架上的渔网,伸出手时出声问道:“这位货郎先生可是去码头?”
被打了个招呼的年轻小伙睁大了眼,有些不知所措,边摆手边道:“是去码头,不是什么先生...”
“能不能捎上我们一段,这药篓也挺重的,吃早饭了吗,我这还有热乎的红薯。”苏悯笑呵呵地往上靠,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揣了东西。
凝光看着苏悯的举动,攥紧了药篓的系带,眼底有惶恐。
车上的货郎下意识往后退, “我不去...不是,我吃过...我不吃...”
那双手却不知道怎么松开了缰绳,接过苏悯手里的红薯,热乎的,烫得他不知道怎么回话。
“谢过先生了。”苏悯一抱拳,将身后的药篓放到车上,转身示意凝光将药篓递给他,然后招呼她一起在货板上坐下。
凝光稀里糊涂地坐上车尾,感受到路人的目光,脑瓜子懵懵的。
马车上路,苏悯已经和货郎攀谈了起来。
货郎没遭受过这种情况,时不时地就回头看,有好多话没说出来。
凝光的脸有些发红,像这样的搭车,让本来就畏惧别人视线的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腿在车板上晃晃悠悠,几乎打结。
反观身边的苏悯不仅能够侃侃而谈,甚至还能和路边行人友好招呼,若是刚好对上那些惊疑中带着鄙视的目光,苏悯和煦的笑容反而能把他们臊得低下头。
坦然自若,让凝光的心安稳不少。
货郎抬手挥鞭,货车慢了下来。
他回头看向苏悯,擦擦手,有些拘谨道:“先生,到码头了。”
苏悯乐呵呵地将药篓背上,拘礼道:“下次记得吃完早饭再上工啊。”
那货郎看着苏悯和凝光走远,摸了摸胸口,还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刚好路边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货郎便开口骂道:“恁你奶,走路不长眼是吧!”
声音之大,让凝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想象不出来,刚才看起来还比较斯文呢。”她念道。“好像和你在一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苏悯笑道:“从对话里创造环境,掌握交际的主动权,短短的几句话就能建立信息,他是去码头的货郎,我是搭便车的先生,这是认识信息;拿了我的红薯,便要让我搭车,这是交易信息;等到我坐上车后,他还想再拒绝,伸手不打笑脸人啊,我可是关心他身体的好朋友,可不仅仅只是蹭车的。”
末了,他补充道:“我只是举个例子,我觉得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凝光疑惑道:“我也要学?”
“难道不用?”苏悯回敬一个疑惑的眼神。
这下轮到凝光懵懵懂懂了,开始仔细回想推敲。
晨时的头熙熙攘攘,海风带着微咸的味道,暖气便上涌。
上货的工人吆喝,让苏悯感觉耳朵都在震动。
相反,身边的凝光对这里轻车熟路,光看船钉都知道是哪艘船。
“远洋号,好久不见它,要半年才回来一趟呢,每次一回来,船长都要去新月轩包一层楼。”
“致远号,是陈大伯的船,名儿响亮,其实是小船啦,晨出晚归,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捕到鱼。”
“还有这艘,卖摩拉肉生意最好了,船员喜欢吃辣。”
“这艘船员喜欢稻妻物件,这艘会卖罐子,听说里面装满了须弥知识,可惜只是个装饰品...”
她如数家珍般一件一件数着,应了苏悯一句问:“怎么记这么清楚。”
凝光回道:“我曾经想过偷偷出海,要是能赚上摩拉,不失为生计。若是不行,茫茫大海,我投了去,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
说到最后,她自己先忍不住笑,“骗你的,我只是想做个船员。”
苏悯不作声,只是觉得看到云来海,凝光的话格外多些。
然后便听见凝光小小惊呼了一声:“他们在那!”
比起她这声小小的惊呼,对面的声音明显大得多。
那群半大的少年挥舞着手臂向他们跑来,在拥挤的码头上蹿下跳,再加上嘴里类猿的叫声,引来了不少咒骂。
“老板!”那少年停在苏悯的身前,擦了擦脸,激动道。
很上道的称呼。
苏悯点点头,看着他脸上的几道荆条挂上的血痕,问他:“受伤了?”
他又擦了擦刺痛的脸,从别人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回道:“货在这!”
苏悯扫视一眼站在身前的队伍,只剩四个人了。
“还有的人呢?”
少年抿嘴回道:“没来,但是我们找到了,有五斤琉璃草叶。”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展示给苏悯看。
他有些着急,是那种迫不及待想做成生意的着急。
苏悯却还是不看那袋子,继续问道:“那他们干嘛去了?”
少年拧巴着说:“小莫和小云不肯去,我把摩拉分了他们一份。”
“按人数分的么?”
“嗯。”
凝光看着苏悯,没想到真让他猜对了。
“没事,我看看货。”苏悯接过麻袋。
少年重重松了口气,而后心又悬起来。
他听见苏悯说:“这里得有五斤吗?摸着不是很像?”
“有的有的,肯定有的!”少年声调都高了几分。
苏悯微笑着掂量麻袋,凝光看着这副熟悉的笑容,心里已经猜到了,这苏老板又想“使坏”。
少年嗫嚅着上前,想打开麻袋,却被苏悯躲闪了去。
“没事,我要了,看在我爽快的份上,打个九折?”苏悯又说。
少年一呆,看了身后的小伙伴们一眼,眼里发出了询问的信号。
那几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主见,又都看着他,脸上都是茫然无措。
少年咬咬牙,对他们低声道:“那一开始算好的,大家都得少一份酬劳...”
而后转过身对苏悯道:“那老板成交,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苏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后从袖袋里取出摩拉,尽数交由少年手心上。
哗啦啦的,很好听。
苏悯手里余下一枚大额的摩拉,说道:“这余出来的这一份,奖励给你,你是包头,按理你能多拿些。”
那一枚摩拉伴随着苏悯的低声言语,像是着了火,落在少年的手上,让他感觉烫手。
“我...不...”少年嗫嚅着看向身后的小伙伴们,更加不知所措。
苏悯继续言道:“你看看你,脸上都还有伤,这摩拉你应该拿着。”
凝光在一旁听着,只觉得这副模样的苏悯有不一样的可怕。
一场小小的攻心局。
“当啷”,摩拉落在少年的手心。
他双手捧着摩拉,转头看向小伙伴们,他看不出他们的心里所想,呆愣愣地站着。
“拿着吧,你是我们老大。”有人出声。
但是也有人没说话。
“能赚不少了呢...”
少年眼中片刻犹豫,将摩拉揣回兜里,对着他们说道:“还是按照说好的,大家平分,老板给我的这一份,我请大家吃饭。”
看大家没出声,他继续道:“下一单我们按量分配,谁做得多,多出来的奖励就给谁。是吧老板?”
苏悯眼前一亮,看着少年带着血痕的脸蛋,嘴角的笑意愈发浓郁。
“有点意思...”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板,我叫王大海,他们分别是陈云,褚自成,许安。”
被念到名字的少年纷纷抬头。
凝光悬着的心松下来,知道他们过关了,而后又隐隐发笑,苏老板反而被将了一军呢。
头顶轻轻挨了一下,凝光抬头,听见苏悯说:“还笑,都走远了,再笑那小子都不肯走了。”
凝光红了红脸,嘁了他一声,刚想开口又被打断。
“别问,给你时间好好想,刚才这一场生意怎么做成的,有什么细节,今晚回家告诉我。
要两个视角,我要听答案,回答不好晚上我睡床,你打地铺。”
凝光眨巴眨巴眼,长长的“啊?”了一声。
苏悯像是回想起来什么,继续道:“还有那个码头货郎先生,我也要听听你的想法。”
他掂了点自己手里的麻袋,看着远处几个并肩而走的少年,心里嘟囔着:“也不知道这一笔赔本买卖,做得值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