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兜里的钱袋子,摩拉碰撞的声音哗啦哗啦,苏悯的眼神飘忽,看不出心中所想。
凝光不知为何快步上前,牵住了苏悯的衣摆,恨不得把自己的脸也躲藏进去。
苏悯的余光扫视过去,能看到街边的店铺阴影里,躲着几个半大的少年,下半张脸模糊不清,更看不到眼神如何。
他不作声继续往前走,那几道身影便在阴影中跟随,目光毫不忌惮地放在苏悯和凝光身上,充满着侵略性。
这种目的性极强的目光,让苏悯觉得有些奇怪,再察觉到身边少女的反应,小小的纤手冒着冷汗,透过薄薄的衣服,戳在他的腰间,冰冰凉凉。
他脑海里瞬间出现了许多恶俗的欺凌桥段,也许这是以前惹下的旧怨,又或者是身后的少女受过什么欺负...到底会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他们如此胆大的尾随?
苏悯侧身看去,身边少女的头直直地盯着脚下,步伐迅速得就连超过了他都不知道,有几根额发竖起随风摆动,他伸出手掌轻拍了拍凝光的手背,少女抬头的一瞬间余光还瞥向那群少年,目光里有藏不住的惊慌。
苏悯轻皱眉头,又舒缓而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直起腰来走路。
“小小年纪别佝偻腰,小心以后驼背。”他本来是想安慰她放松点来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唠叨,就像自己以前的长辈招呼自己一样,若是大街上走路这副模样,脖颈上少不了挨上一巴掌。
“哦。”少女的眼神恍惚,正直起腰的时候,苏悯感觉腰间的小手捏得更紧了。
他转头看去,发现那几个半大的少年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挡在他们的身前。
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因为这几个少年手里分别拿着一个瓷碗。
碗沿有着凹痕,碗底打着裂纹,黑色的泥土在裂纹上蔓延,一直蔓延到他们的手上。
这群少年横端着碗,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浑身上下结着一层又一层的污垢,在这冷风嗖嗖的天气,下半身甚至穿的还是短裤。
他们脏兮兮脸下目光闪烁,就这样紧紧盯着苏悯,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手往前一递,声音沙哑道:“请老爷赏口饭吃吧!”
随着他的动作,其它三四个少年同样如此,声音不齐,透着一股虚弱的味道。
苏悯看到街边商贩的头低落下去,或者看向别处,全然装作看不到这里的场景,也有的是想看个热闹,几个路过的行人还带着讥笑看向苏悯,一副看冤大头的模样。
身边的凝光像是紧张的一只小兔子,僵在原地,在她的眼中,有着复杂和畏惧,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低着脑袋,其实关注着苏悯的一举一动,直到苏悯伸手进入钱袋子,掏出了几枚摩拉。
大额的摩拉闪着金色的光辉,寒风在上面打着圈儿旋转,凝滞着光辉。
从凝光的角度看,苏悯依然是那副和煦的笑容,将一枚一枚的摩拉分别投入少年们的碗里,发出当啷的一声响。
少年们的眼神从期盼到不敢置信,随着当啷的响声,手臂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沉,似乎是无法接受这等重量。
苏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应该对我说声谢谢?”
“...老爷,我们不敢要,要口吃的就行,这太多了!”那为首的半大少年愣了愣,说出了这段话,虽然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但能说出这话来,苏悯的心里却被触动了几分。
“哦。”苏悯应了声,然后半蹲下身子,直起腰来与他们平视,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将摩拉一个一个给收了回去,顺带在袖口上擦了擦黑泥。
少年们瞠目结舌,欲言又止,却无人敢上前,也无人说话。
苏悯开口道:“既然有手有脚,也能说话听得人言,为什么在这里乞讨?”
少年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是从未见过苏悯这样奇怪的人吧。
最后还是由为首的那个少年开口道:“以前...试过,被赶走了,就没再想过了。”
苏悯摇头:“我不信,我曾经见过一个和你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推着推车卖摩拉肉,从码头到城巷,城西到城东,上上下下,都能混上一口饭吃。是不是觉得碗一拿一伸,能讨来口饭吃,也能算得上一门求生手艺?”
那少年不敢与苏悯对视,冻得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点了点头。
苏悯又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当你们把手伸出去的一瞬间,反而丢掉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珍贵的东西?
他们身上还能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少年们面面相觑,被苏悯的话引起了兴趣。
“就那么简单的一伸手,你们的尊严,斗志,对未来的期盼,都寄托在了这一个破碗上。偶尔里面会装上半个馒头,对你们来说便是大收获,是一顿饭食,吃完后,又开始幻想着下一顿,然后周而复始,你们的人生,和这一个破碗绑定在了一起,那你们和破碗有什么区别?”
苏悯指着那破烂的黑泥碗,又扫视一眼他们身上穿着的烂汗衫,有几个年纪小的已经满脸通红,小腿忍不住夹紧在一起,躲避苏悯的视线。
这几个没上过学堂没读过书,甚至可能没有父母的半大少年,在这凛冽寒风里,头一次感到了比别人鄙夷的眼神还要让人难受的东西。
那是在这个男人口中,由他们自己扔掉的尊严,并被自己不断地践踏。
“我...”那为首的少年涨红了脸,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被苏悯一抬手给堵了回去。
“这摩拉,还给我了。”苏悯将摩拉放在手中摩挲,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没等少年的眼神彻底低落下去,他接着说道:“但是,如果明日你们能找来五斤野生琉璃草叶,这摩拉,还是你们的。”
“真的?!”少年们眼里闪着光,和刚才棚子阴影下的他们,大不一样。
苏悯笑着点头,“明日天黑前,码头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什么让人激动的词语!
少年们欢呼起来,打搅了一旁在发呆的路人和摊贩,这是什么怪人,这样变着法子撒钱玩?
苏悯站起身来,走之前不忘拿起几枚摩拉,重新放到少年的面前:“这是定金,换双鞋子,上山的时候不要割伤了脚,我这是在和你做生意。”
为首的少年捧着双手,郑重的将那摩拉收下,看着金光灿灿的摩拉在自己手中的样子,他发现原来沾满黑泥的手,也比那破碗好看得多。
“啪!”少年将地上的碗捡起来,又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划疼了他的皮肤,却不妨碍他笑得很开心。
“啪...啪...啪...”一地的瓷碗碎片。
那少年高举抓着摩拉的右手,高声喝道:“做生意去!”簇拥成一群的少年兴冲冲地往城里走去。
被摔在地上的碗,化成了另一种被高举的东西,在少年的手上闪闪发亮。
凝光时不时回头看看,直到那群少年消失在人群里,才转过头来重新看着苏悯。
苏悯看向她问道:“刚才在想什么?”
之前的少女神态一直不太正常,再经历刚才的事后,苏悯的心中差不多有了个七七八八的底。
凝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着头,期盼着苏悯不要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像是以前的你,对么?”
苏悯的声音传来,让她的身体猛地紧绷。
良久后,她蚊吟般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些穿着破烂衣服的他们,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而她刚才的紧张,都来自于身边这个男人。
她不知道,如果换作了他们,苏悯会不会和别人一样,冷眼旁观,或者是厌恶地驱赶。
凝光想象不到那副表情出现在苏悯的脸上的样子,如果是那样的话,和那晚寒夜救自己的那个人,真是天差地别。
苏悯为什么会救她,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苏悯有什么目的,她也不敢去瞎猜。
但要是在刚才,苏悯若是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话,她不知道自己牵着的这片衣袖,还能不能带来安全感。
她见多了那些冷冽的光芒,耻笑,讥讽,甚至是可怜,悲悯,都与刀子无一二致,疯狂切割她的皮肤,在心底涌起灼烈的痛感。
少女的心思就是比少年早熟,当这些少年还不懂尊严何物的时候,凝光已经饱受为守护尊严遍体鳞伤。
有时候,把东西捏得越紧,真的只是怕失去而已。
凝光刚才甚至有想过,如果苏悯真的做出来那种事,她可能会松开手,转头就跑。
所幸...没有呢。
他蹲在那些半大少年身前的时候,她的腰杆早就挺得直直的,虽然在苏悯说那个“女孩”的事迹的时候,又臊得低下头去。
但自己的心里,却是安稳的,温暖的,轻松的。
凝光抬起头问他:“既然给了,为什么又要把钱收回去,还让他们去采药?”
苏悯疑惑道:“你不懂?”
凝光颔首:“懂得一点,是不想让他们就这样安于现状,要靠自己的劳作去赚钱。”
苏悯点头:“那就够了。”
凝光还想再问,苏悯却接着说了下去:“他向我乞讨,我愿意施舍,所以我便给了,那是我的善心做出的本分之举。但他们没收,却把钱还给了我,他们知道这是贵重东西,心中有自己的价值观,能忍住诱惑。这种品质,很珍贵,他们将这份珍贵,当作是对我善意的回报。”
凝光懵懵的:“回报?”
“是的,回报。珍贵的品质让人向往,也值得让我付出,所以我打算给他们一个机会。”
“仅仅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吗?”
苏悯笑道:“当然,环境限制了他们的眼界和成长,有些人的品质与生俱来,但是往往会在环境里不断改变,他们也许没读过书,没有父母教导,你觉得他们第一次收到这么多钱,会是个什么反应?”
凝光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他们会拿钱去做别的事情,比如吃上一顿好的,或者买上一屉包子?”
苏悯淡笑:“当然有这些可能。更何况那点钱,其实不够每人都换上一双鞋子,那他们会如何选择?甚至于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琉璃草叶这种东西...也就是说,我们明天很可能在码头看不到他们。
我可以肯定,我是第一个与他们做生意的人,第一次这种东西,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不确定我的生意是否真的生意,但摩拉却是实打实地交到了他们手里,哪怕有人认定了要做这件事,但是他们有五个人,可能意见会不一致,又或者有更多突然的原因......”
凝光微张着小嘴,感觉自己的脑子打转,走路都慢了下来。
苏悯回头看她:“怎么了?”
凝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发现苏悯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
“你在骗我?”
苏悯哈哈大笑,“是不是感觉脑子都短路了,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话到最后,苏悯收敛笑容:“刚才说的话,自然都是假的,钱是够的,琉璃草叶也是存在的,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自己努力吧。
那些美好的东西,我们应该去保护它,呵护它。相信爱与正义,光和神明,向来都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但要是我们一直抱着怀疑去考验它,磨损它,那我们就成为了改变它的环境,也许今天它还闪耀着光芒,但是明天就不一定了,后天就更不一定了。”
保护,呵护,爱与正义,光和神明...明明没有说教的意思,凝光却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自己悸动,让她血液上涌。
苏悯说的这些话,在她的心里如同千钧,比拨开翠峰上的千里云雾还要让她惊喜。
她细细咀嚼着,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苏悯早早走到了前处,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小脸,凝光快步走上前,牵住了苏悯的衣袖。
其实,要是说出口的话,苏过先生肯定不会相信吧...但是相信神明这件很酷的事,我一直都在做。
凝光抬起俏脸,凝视着苏悯,又看了看他的后背,那是一方温暖的净土,她曾有幸感受过。
冬日长街冷飕飕,到处都是寒风冻创的气息,万物冷色调。
凝光呆呆地看着,在这个时候,苏悯不像是那个好算计的抠唆老板,不像是那个碎碎念的长辈,不像是那个言语里半真半假的老不羞。
那像什么呢...
“苏先生。”她俏生生喊道。
苏悯看她,不知道这妮子为什么笑这么开心,下意识回道:“磕碜,叫我苏老板。”
“好的苏老板。”凝光痛快应道,牵着他的衣袖一扬一扬,脸上有着明媚的光彩,与刚才金光灿灿的摩拉相比,也不遑多让。
“诶。”苏悯乐呵呵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