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睁开眼的时候,入眼一片晴朗,窗外明亮的阳光投进房间里,打在她小刷子般的睫毛上。
她挺直腰板,衣服滑落一段距离,不经意间露出白玉般的小腹。
腰下的床板依然够硬,虽然城中已经不少人家开始流行铺软床垫,只有大爷爷,依然坚持睡这样的硬床板。
他说就是因为老人家腰不好,才不能睡软的,会把骨头给睡软掉的。
胡桃自小睡惯了棺材,倒是不介意,只不过每次大爷爷说自己的老的时候,她总是要去捂他嘴的。
躺在大爷爷的床上,胡桃想起来昨晚上的场景,不禁将床上的被子夹在腿间,开始翻滚。
昨晚上和大爷爷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两个人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
她想着想着,就从床上滚落,一边拾掇自己的衣服,衣服和裤子齐穿,一只脚蹬着鞋子,一只脚连袜子都还没穿上,只是提在手里,蹦蹦跳跳地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院落里,树下的石桌边坐着一道白衣身影。
胡桃笑靥如花,蹦跳着跑向他,边跑边喊道:“大爷爷大爷爷,梳头。”
苏悯笑着点头的时候,她已经端正坐好,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放在腿上,小脸红扑扑的,还在轻轻地喘气。
苏悯梳头的技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少女凌乱的发丝在他的手中规整,重新变得柔顺丝滑。
手掌抬起,露出少女的耳廓,上面还有着微小的绒毛,每次归拢耳边发丝的时候,胡桃总是要娇笑两声,两边的肩膀都笑得颤动。
“大爷爷,痒。”她咧嘴笑道,脸上弯起两片月牙,将脖子缩起。
少女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晨中的阳光下升腾,弥漫在苏悯的鼻间。
梳好头发后,个子娇小的胡桃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整洁银白的贝齿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苏悯笑着说道:“好看,去吧。”
胡桃便嘿嘿一笑,去给爷爷上香了。
三日守灵时间已过许久,但是胡桃依然坚持每日都去上香。
在灵堂的时候,她的小脸就会恢复到那一日的凝重和肃穆。
上香的时候,胡桃把三根香一起点燃,一边说道:“昨晚上和大爷爷去了老城隍,看了楼船,点了花灯,还有很多好吃的哦...下次多买一份,带给您。”
少女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般。
等到香烛点燃,将桌上的炉灰清扫干净,突然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想您。”她如是说着,下意识抹了一把脸。
每次从灵堂里出来,她的眼眶都红彤彤的一片,要深呼吸好几次,才能抚平心中的躁郁。
那是一种用书本上的知识以及她现在的阅历无法解释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苏悯就站在窗外,看着那个少女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不断抬起的手臂,袖子上很快便沾满泪水,安安静静的,完全脱离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模样。
苏悯比划着自己的胸口,在那里,好像有一道无法穿过的墙。
他陷入了沉思。
于是他又出门去了。
这次是在茶亭里找到了钟离。
钟离看着苏悯入座,话也不说,只是蹙着眉头,时不时看向远处,时不时端起茶来喝上一口,时不时又低下头沉思。
一直到把整个茶壶都喝完,时间也过去了半个时辰。
钟离端着个茶杯,轻抿嘴唇,终于出声问道:“阁下...”
苏悯抬手,示意他不要打断他的思路。
“嗯...”钟离的鼻息间闷哼一声,招来小厮重新加茶。
苏悯终于开口:“昨晚上你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能接受你的建议,其实...是我的自私。”
“是我舍不得,舍不得小桃,舍不得离开,如果没有我的话,其实...”
“唉!”
苏悯一拍大腿,眉头紧锁,刚抬起来的手又放回腿上,反复摩挲起来。
“因为有我在,反而会让小桃多承担一些,不管是亲人逝去之痛,还是童年残缺之痛...”
他如是说着,额头都像要渗出汗来。
这对于苏悯来说,很少见,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钟离反复斟酌,“喝上一杯茶,随着它一起冷静些吧,若是心潮起伏,会蒙蔽理性。”
苏悯的脸上划过一道怔然,回过神后,上下四顾一番。
喃喃道:“原来我出的这么着急。”又打量钟离说道:“是了,出来也只能找你。”
钟离回应着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面前坐着的,其实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苏悯手握着温热的茶杯,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思绪捋顺。
在看到胡桃躲在灵堂里哭泣的时候,他无法避免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在抽搐。
那种痛,源自于这十数年的日夜朝夕陪伴。
那是他亲眼看着,亲自呵护长大的少女啊。
现在却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也许没有他的话,此刻的胡桃应该还是那个小巷里神神秘秘的打油诗人。
戴着那顶乾坤泰卦帽,唱着稀奇古怪的歌谣,往生堂的门面,风华正茂的当代堂主。
而不是只有一个黯淡无光的神之眼,心底畏惧死亡,不再敢睡棺材,被鬼魂吓到小脸煞白。
那还是那个胡桃吗?
苏悯想起来,好像在很久之前,他遭遇了同样的境遇。
那只流泪蹦跳的小羊,在他的记忆里亘古隽永。
苏悯抚摸自己的胸口,不断重复道:“应该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不能就这么草率...”
同样的事情,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了。
但是那道隔绝了胡桃的屏障,就立在他和胡桃之间,立在他和生死之间。
想要领略生死奥义,那么...
苏悯如梦呓般的声音响起:“我该死,我终究还是该死,哪怕我不想死,胡桃也不想我死,但是...我还是该死。”
他搓揉着手腕,在那里,有一道愈发粗长的因果丝线。
在十三年前,他抱起胡桃的那一瞬间,叫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便已经和他牢牢相连。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某个无法回忆的时刻,将自己束缚在这个天地之间。
这条支流...不想让自己走。
苏悯的眼睛看向天穹,在那里,好像有一道风暴之眼,散发恐怖的威压,与他对视。
他翻找自己的脑海,寻到了已经忘却的记忆。
任务版块好像已经变得灰蒙蒙的,上面的小字都要模糊不清。
他将上面的内容轻声念了出来:“救死扶伤,以量为准。”
可他似乎看到了还有几个小字。
“普天之下,何人渡我?”
何人渡我?
为什么唯独这次的任务没有设定时间?
他在这道支流中,已经活了几十年之久,他的心智随着它起伏波动,这里的日月有着自己熟悉的模样,这里的四季在他的心中反复轮转,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角角落落,并沉醉于此。
但...虎子的爷爷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头发花白,胡堂主也从当年的英俊小生驾鹤西去,化为一抔黄土。
那胡桃呢...
接下来的结局,是不是继续看着胡桃长大,再看着胡桃变成一位老妪,最后黑发人送白发人。
只是因为他一时的自私、贪恋。
让他背负这种悲哀的宿命。
也许在这道支流里,胡桃会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会有一个一直陪伴她的大爷爷。
但那是胡桃的人生,胡桃的人生,早已经有了定数,同样过得很好。
“因为我命长啊。”
“我老不死啊。”
苏悯摸着自己的胸口,重重的长舒口气。
原来,这道生死之间的屏障,从始至终都不是胡桃的,而是自己的。
苏悯看向茶桌前的钟离,比起他的几十年来说,眼前此人已经活过数千年的岁月,他所承受的,甚至比苏悯能想到的还要多得多。
“呵。”他嗤笑一声。“两个老不死。”
钟离看着苏悯,问道:“看你神色放松,应该是想明白了?”
苏悯伸了个懒腰,回道:“想明白了。只不过,你得帮我个忙。”
钟离的目光飘向远处,明显惫懒惯了,等着苏悯的理由。
苏悯咋舌一声,与他同样看向远处,港口的轮船刚好扬帆,帆布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他悠悠道:“你得帮我的,摩拉克斯。”
“咯吱——”钟离手中的茶杯发出一阵声响。
他看向苏悯,眸中前所未有的深邃。
两人之间,突然归于静谧。
苏悯看海,钟离看他。
良久后,钟离颔首道:“你说。”
“等我死了,来往生堂当个客卿吧!”
苏悯咧嘴笑道,眼中神采飞扬。
钟离凝望他的双眼,与刚才暮色沉沉的老年气不同,此刻的苏悯,与那远处的波光粼粼相比...
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