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往生堂里来了一位客人,等在堂前。
门口的仪倌让他到内厅去也不肯,小小的脑袋四处张望,等待着某人的归来。
“小少爷,还是进来坐着等罢。”仪倌说道。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细袍,在这雨天还夹上了一件皱裙褂,模样清秀,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册。
他还是摇头,用稚嫩的嗓音回道:“不了,我就在这等着。”
但是直到他等到傍晚,也不见想等的人回来。
他摩挲着手中的书册,最后说道,“那我明日再来。”
仪倌点头应是,看着那飞云商会的小少爷走远,口中略带感叹。
“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走到哪儿都得带本书。”
行秋没能等来胡桃,拿着那本诗集回了家中。
这本诗集在他那里存放了十数天,约好的整理修订成册后,就交还于胡桃。
没想到还是意外来得更快些,他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到胡桃了。
“或许应该再等几日再来。”
行秋想到胡堂主平日里对他和蔼的模样,忍不住擦了擦红润的眼眶。
不管是七日祭拜还是港口送行,他都在场,他的内心,同样将胡堂主当爷爷看待的。
...
胡堂主下葬后,按照辈分守墓,胡氏一族的子弟里,也就是胡桃的叔公,叫了几个直系男丁留下,把胡桃遣了回去。
“小桃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和大先生回去吧,堂口不能没有你们。”
一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对胡桃的认可。
于是胡桃牵着苏悯的手,在漫山的火把下,无数的白幡下,踩着一地的纸钱,缓缓走向璃月港。
回到堂中后。
胡桃将小棺材搬到了爷爷的房间里。
她在爷爷的房间里驻足良久,上翻翻下找找,意外地找到了一根簪子。
放在木盒里,用红色的锦布盛着,极为好看。
鎏金打底,放在明亮的光线下,还能看到丝丝的彩色,让人着迷。
簪子上的摇坠是极为温润好看的玉石,碧色剔透,小巧可爱。
胡桃举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将它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小小的梅花瞳就被放大,直直地看着苏悯。
她举着簪子说道:“大爷爷,你看这个。”
熟悉的簪子入手,沉稳中带着温暖。
胡桃从锦布下翻到一行纂刻的小字,轻声念了出来:“人间总有白袍在,千金不如一纸贵。”
“嚯~~”胡桃长大嘴,“口气不小嘛。”
她回过头来看向苏悯,竟然出奇地发现,大爷爷的脸上,有了一抹追忆之色。
“大爷爷,这是老物件?”
苏悯答道:“确实,有些年头了。”
这根簪子,已经不是老不老的问题,若是细细说来,它横跨了两条时间支流。
他将胡桃叫到自己的身前,说道:“来,大爷爷给你戴上看看。”
“咦~~”胡桃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乖乖听话,端庄坐在苏悯的面前。
苏悯拿起簪子才发现,胡桃的发型好像和簪子没啥关系。
他将她的头发缓缓拢起,团成一个发团,一边说道:“等到小桃出嫁的时候,可以把它戴上。”
胡桃的小脸一垮,无奈道:“怎么大爷爷也爱说这回事,小桃不嫁!”
苏悯温和笑道:“因为大爷爷老了,老人家就喜欢说这些话。”
“不许说老!”胡桃的手攥成拳头,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苏悯。
她仔仔细细地扫过苏悯的脸,还是那样的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看不到一点老态,才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攥紧的拳头松开,背着身子,轻轻的贴紧苏悯。
“大爷爷一点也不老。”胡桃细声细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悯宽大的手掌抚过胡桃的小脑袋,哄道:“好好好,听小桃的,大爷爷一点都不老。”
但他真的很老了,时间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但是已经在他的心中挖出一道道的沟壑。
老人家就是喜欢回忆往昔,幻想后事。
呵呵,他突然咧嘴起来,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个老头了。
将簪子钗好,胡桃左顾右盼,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不断问道:“好看吗好看吗?”
苏悯点头:“好看的。”
“那...小桃出嫁的时候,可以考虑钗上它。不过嘛...大爷爷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苏悯自然说好。
“到时候,要大爷爷亲自给我钗,行不行?”胡桃的眼睛眨啊眨,倘若苏悯不答应的话,她马上就要揽住大爷爷的脖子求他啦!
苏悯突然蹙起了眉头,重重抿嘴,神色凝重。
胡桃的小脸凝固,梅花瞳里露出一抹担忧。
不...不行么。
苏悯叹一口气,胡桃红润的小嘴便撅了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在胡桃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苏悯才张口说道:“当然是可以的。”
胡桃那举起的手臂立马放下,露出一张可爱的小脸,绽放笑容。
“我就知道,大爷爷最好了!”
哪里还有要哭的样子,刚才装得可真像。
苏悯轻轻剐蹭了一下她的鼻子,宠溺道:“真是小滑头一个。”
胡桃吐了吐小舌头,反驳道:“那大爷爷就是老滑头一个。”
好嘛。
苏悯咧嘴笑了起来。
感觉和胡桃在一起,都要年轻好几岁了。
胡桃小脑袋一歪,靠在苏悯的肩头,双手便揽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问道:“那我可以和大爷爷成亲吗?”
“不可以。”
胡桃的眼睛眯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
苏悯哭笑不得:“那说明胡桃还是个小姑娘,尚且不知道成亲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的,就是可以就是可以!”胡桃好像一只袋熊一般,挂在苏悯的身上。
“等小桃长成了大姑娘再说这话吧。”
“小桃就是大姑娘!大爷爷坏死了!”
“好好好,小桃说什么是什么。”
“啊啊啊~~不许躲!”
清寂的夏雨夜,某处小院里,传出一阵逗闹的声音。
夜深后,胡桃牵着苏悯的手,退出了爷爷的房间。
“今晚要和大爷爷睡。”她刚才撒娇道。
苏悯问她:“不睡小棺材了吗?”
胡桃摇头,怀里抱着一把桃木剑。
红色的剑穗随风摇摆。
不止簪子,胡桃还找到了很多很多的小物件。
有一个木箱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数件衣服。
有兜口水的兜帕,有小小一件的肚兜,还有襟挂和裙子,都老旧了,有些还脏兮兮的洗不干净,甚至还有几个洞。
那是爷爷给小胡桃做的衣服。
胡桃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要是爷爷在的话,他会一件一件地指着衣服,说一些我小时候的糗事。”
“哼,那我就要说他爱哭鼻子!”
胡桃说着说着,便皱起了自己的小鼻子,气势汹汹的。
她左手牵着苏悯,右手环抱住那把桃木剑,走过中堂和后院的时候,每每看向某处,都会格外出神。
“我想爷爷,想他回家。”她小声呢喃道,右手越抱越紧。
回到了房间里,胡桃擦拭小脸,便甩去鞋袜,盘腿坐在苏悯的床上。
——乖巧.jpg
她的脸上明显透露出浓重的困意,时不时地猛点头,却还是强撑着,睁大眼睛看着苏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苏悯打了一壶热水,又抓了几株药草,在脸盆中冲开,浸湿脸帕,擦拭胡桃的手臂和小腿。
“困了就睡吧。”他低声说道。
胡桃猛地一抬头,抓住那把桃木剑,张嘴想说什么,又困得低下了脑袋。
苏悯擦完后,将小家伙平躺着放倒在床上,吹灭烛火的一瞬间,看到了胡桃双颊上留下两行清泪。
“大爷爷...”她梦呓般喃喃道。
苏悯坐在她身边,牵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着。
“大爷爷在的。”他轻声回道。
“呜呜...”
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听得苏悯的心中一阵心疼。
“我害怕...”
苏悯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房间里,只有抽泣声响起。
胡桃抱紧了怀中的桃木剑,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它逐渐变得温暖。
硬邦邦的,就像爷爷的手一样。
她在自己的心底轻轻说道:
“爷爷...也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