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大日,坠落世间。
苏悯眼中略带震骇,抬头看时,整个天地之间浮沉着无数碎裂的石块,残缺的肢体随处可见。
鲜血将整个世间都染上了一片血色。
那停滞在空中白色一点,手持大戟,身绕天星。
“武神...”他忍不住轻声说出这两个字。
这个称号,承载着不知道多少的血海枯骨。
苏悯突然感觉自己有些不敢靠近那道身影。
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一个人承担了很多事情吧。
天空之中的嘶吼声从未停止,那个千疮百孔透漏着许多大洞的云层之上,正钻出一只又一只强大的魔神。
纵使是武神,可能也吃不消这么多魔神的同时进攻。
但这毕竟是在梦里,钟离的神力会源源不断,这些魔神也一样不会断绝。
沉浸下去的话,梦境反复,心魔反复,当真正丢失自我的时候,就会在这梦境之中一直嗜杀下去。
在无数岁月中千年不倒的岩石,也会在磨损的冲刷中感到疲惫。
世人只知道岩王帝君威名在外,武神之名镇压天下魔神。
但是否还想过,这位不断挥动大戟,血迹与残肢在眼前飞舞的帝君心里,还承载着什么?
就像这遍地的枯骨一般。
杀业铸造的高台,杀意笼罩的心智,没有人会知道,杀生无数伏诛百万里的帝君,梦中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他背对世人的时候,到底承载着什么呢。
苏悯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这片梦境显化出来的天地,其实就是摩拉克斯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幕。
魔神该死。
但是魔神的手段多样,业障侵蚀,灾害四起,故人逝去,子民流离...
它们就像连锁反应,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这场梦境,不再是一场大雪,更像是摩拉克斯对自己的一场问责。
“吟——”
一柄璀璨的锋刃划过天际,在魔神的尸首中间,开出了一道缝隙,里面透露出暗沉的天色,在天空中绽放一朵巨大的血花。
苏悯的耳朵一阵嗡鸣,就好像鲸落大地,魔神的嘶吼沙哑,却又直穿人的心神。
血红色的瀑布垂落,轰鸣在大地之上。
当那具尸体在大地上激荡起一番尘土,尘土落幕后。
摩拉克斯和苏悯遥遥对视。
那双金珀色的眸子点缀出耀眼的金光,就像两轮崭新的大日。
原本只有滔天杀意的眼神中,露出了一抹意想不到的温柔。
“咔擦——咔擦——”
只是对视...就引起了崩塌吗...
苏悯心中长出口气,不甘示弱般抬起了头颅。
好久不见,摩拉克斯。
但是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人之间相隔数里,一人在天,一人在地,却又都不发一语。
直到一道声音传入苏悯的耳朵,就好像天边遥遥传来的回荡之音。
“你...是?”
苏悯回道:“看到我,感觉有很多话想说的,是吗?”
他看到,听到这句话的摩拉克斯,眼中突然有了几分神采。
“我曾见过你,但我从未找到过你,也曾穷极万里...
你是谁,我总是感觉...你于我而言,很重要。”
苏悯只是哂笑,脸上有一股淡淡的漠然:“在梦里见过,也算是相见么?”
摩拉克斯那双眉毛便猛地蹙起,而后重新审视一遍此处天地。
“难道这里,也是梦境?
不像...不像...但是确实不太正常。”
苏悯不可置否地抬起头,他在尝试唤醒沉浸入梦的摩拉克斯,不管如何,先从梦里醒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于摩拉克斯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原本按照记载,梦之魔神应该被摩拉克斯斩下枭首才对。
那现在怎么又会入梦而来...
想必,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吧。
那一身白袍由天边自远而近,想要更靠近苏悯一些。
摩拉克斯想要多看看,多听听,多回忆起来,关于那身白袍缺失的东西。
可是...
一杆细竹出现在苏悯的手里,他遥指那道白袍身影,口中杀意满满:“是时候该偿还了,摩拉克斯!”
凝固的空间之力化为锁链,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点燃了来自深渊的索命之火。
摩拉克斯的眼中震骇只是一瞬间,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锁链洞穿了他的身体。
“哼——”
鼻息间的痛哼让他脸色骤变。
苏悯也咬了咬牙。
躲啊,你倒是躲啊,不躲怎么还打得起来!
摩拉克斯看着小腹处那拳头大小的锁链,目光呆滞,不敢置信道:“你...到底是谁,和天上那般邪物,同归一类?”
苏悯咬了咬舌尖,吐字道:“当然,你忘了?自你出生起,我就是跟随在你身边的精怪,偷食你身上的精气,试图蜕变,与你争那神明之位!”
其中一分真,九分假,就看你摩拉克斯能不能清醒了。
摩拉克斯脸上突兀出现一抹怔然,他暂时忘却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回忆起了往昔。
他恍惚地盯住苏悯的脸,那身白袍衣袂猎猎,像极了...一只翩飞的蝴蝶。
摩拉克斯睁着他那双金珀色的眸子,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精气什么的,那你就...多拿一些啊,神位什么的,那我就让给你啊,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啊...”
“哗啦——”
那些锁链猛地颤抖了一下,撕扯出大片的血肉,血液喷洒。
苏悯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大骂道:“摩拉克斯,你可是未来的帝君,我只是你心中的一抹业障,是你心底抹去不掉的蛀虫!”
“住口!”
金色的大戟耀耀,朝着苏悯直刺而去。
苏悯没有躲。
“咳——”
他的口中喷出一朵血花。
那杆比人还要高的大戟,就这样直刺而入,牢牢地将他钉在地面上。
“咳咳咳——!!”
苏悯的胸腔像破碎的风箱一般呼啦响,他看着眼前浮动在空气里的血珠,颗颗饱满,倒也有几分好看。
摩拉克斯身上的纹路逐渐点亮,他迈动步伐,想要朝着这边靠近。
只是苏悯轻轻抽动手腕,便在天地之间横亘出一道壁障。
金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发尾那一丝丹霞橙随风飘荡。
没有了大戟,摩拉克斯还有一对长剑,锋刃割开那道墙壁,继续朝他靠近。
苏悯拍了拍脑袋,这是在摩拉克斯的梦里,自然以他的实力最强。
但我也不是吃素的啊...
凝滞,冻结,倒退。
摩拉克斯再想前进一步,却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
他的表情由怔然变成了恼怒,最后变成了哀求。
那都是苏悯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曾穷极万里,去找过你,未曾见得,有人一身白袍,温其如玉...”
苏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吗?我不是,我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替代品,我只是你梦境里随意组成的一块碎片,随时都会崩坏,随时都会被你忘记...
就像我刚才说的,在梦里见过,还能叫相见吗?”
摩拉克斯紧紧抿着唇,抿得紧咬,抿得毫无血色。
那张平日里安静淡然的脸,在此刻微微颤抖。
他先是低落般的喃喃自语:“你是啊,你怎么能不是,我曾穷极万里...问过千万株林间草木,时刻拷问脚下的土地,幻想你在哪片山川河流的另一边,安静地看我。
我原本都是不知晓的...原本只是将你当做某种天边的霞色,偶尔与它对视,就好像能寄托自己的思念一样。”
他终于按耐不住,大吼道:“可你现在不是已经出现了吗!哪怕是在梦里!哪怕是在梦里!我能真切看到你的模样...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模样,是我...心中遗失的那个模样!”
他怒吼着,梦境逐渐蚕食他的心智。
“你怎么能那样说!我明明从未忘记!我明明从未忘记过的!”
话毕时,摩拉克斯紧紧拽住那身白袍,似乎想要将其撕碎。
四目相对之时,苏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此刻暴怒焦躁的样子,看他眼中的无限失望。
以及那眼底最后一丝期许。
他在等,等苏悯一个肯定的答复。
苏悯有些想摸摸他的脸,眼角突然瞥到了崩碎的天际。
可是...
苏悯嘴角还是掀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嘲弄他一般。
“我是你内心最深处的业障,是你莫名其妙的幻想,是你不曾验证的梦境...你该醒悟了,摩拉克斯。”
苏悯仿佛能看到摩拉克斯额头暴起的青筋,他狠厉说道:“不许、你这么、说!”
金色的大戟又往苏悯的体内深入了几分。
苏悯眼中似有不甘,他的嘴角渗血,怒吼道:
“还要执着于眼前这虚幻的梦境吗,想想璃月,想想那些战士,想想那些等你凯旋的人们!”
摩拉克斯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璃月...古榭,花灯,楼船...”
他的喃喃声愈发清晰。
摩拉克斯回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原本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不自觉地开始蹦跳出来。
“你下不了手?”苏悯质问道。
那我帮你下手。
是时候要醒来了,摩拉克斯。
那柄沾染着故人之血的灿黄色锋刃,最终划开了苏悯的胸膛。
两人的白袍上突然就增添了一抹崭新的红。
红得妖艳,红如霞火。
和此时垂落的天幕一般颜色,相信不久以后,就会陷入乌鸦一般的黑。
苏悯躺在他的怀里,金色的大戟逐渐将他排异,他的下场会像那些死于这片梦境的魔神一样,化为不知名的涅粉。
苏悯能看到,摩拉克斯金珀色的眸子里闪现出的挣扎。
说实在话,苏悯感觉,这种原本被撕裂般的疼痛,远远比不上他的一个眼神。
“这是梦对吗?”他喃喃问道,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苏悯点头,眼里有着一抹欣慰:“你要相信你自己所相信的,不论是梦与否。很重要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摩拉克斯,你身后是整个璃月...”
摩拉克斯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伤口,嘴唇微张着,明显能看出来呼吸紊乱。
他微微颤抖着,声音愈发嘶哑:“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啊!”
这怎么能不重要,怎么能不重要?!
明明...明明就是,那个一直梦见的人啊。
“你在骗我...”
摩拉克斯仿佛呓语般喃喃道。
“如果是做梦的话...我不会感觉到痛才对...”
“可是,现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它告诉我,它在疼。”
那些熟悉的大道理,偶尔也有不想听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心翼翼雕琢出一个石刻的时候,总是想着,要能展示给人看的话,能给它添上几分色彩。
后来他的身边慢慢地多了很多人。
他也慢慢长大。
他们出征,向前,凯旋,归程...
看着战友们、伙伴们、将士们殷切的眼神,他也不得不收起了某些性子。
身穿白袍的摩拉克斯,要做那岩王帝君,兜帽盖上的时候,大杀四方,凯旋而归,就是他该做的事。
但是偶尔闲暇时分,他喜欢穿上那件黑色的袍子,紧紧的反复看自己背后的那道不规则的曲线,在歪歪斜斜年久失修的亭子里,在一片盛开的琉璃百合之前。
端上一杯清茗,一坐就是许久。
等到下雨时分,琉璃百合上便会有一颗一颗饱满的水珠。
钟离看着水珠中的倒映,那好像缩小成小小一个的模样,突然就会忍不住发笑。
他发笑的模样,也只是微微勾起嘴角而已。
后来笑的时候变得愈发少了,需要自己穿上白袍的时候变得更多了。
他还记得,“璃月”这个名字是如何自然而然的出现在他的心里。
就像是命中注定。
“我是万千契约的主人,可是有一道契约,未有姓名,未有纪录,却一直深藏在我的心底。”
想到这的时候,他便轻扬起自己的手,手指微微蜷曲,像是要勾住一段过往。
他尤记得,那份契约在他心中的位置。
苏悯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幻,梦境开始将他缓缓排斥出去,这也就意味着,摩拉克斯即将清醒。
他最后松口气的时候,突发奇想般的,在那兜帽之下,轻轻地揉了一把。
但那也只是一个动作。
因为他的双手早已经变得透明。
好眼熟的一副画面啊...
苏悯的嘴角划出一抹微笑,在无数的崩碎中逝去。
徒留下一袭白袍,盘坐在虚无空洞的梦境中央。
兜帽之下的眸子一片死气,又缓缓恢复澄澈般的清明。
大戟,锋刃,长剑,封锁,天星...
这些陪伴他无数征战岁月的武器,都被他搁置在一边。
摩拉克斯紧紧盯住自己的掌心,仿佛那里刚刚出现过什么一样。
他仔细回想着,手指摩挲着,好像是一颗...琉璃百合。
摩拉克斯站起身来,这块冲刷数千年的岩石在那一瞬间顶天立地。
在无数的梦境碎片冲刷他时,他捂住了心底最后一丝念想。
不要忘记,不会忘记,怎能忘记...
“我以为的璃月,那心心念念的璃月,只不过是有先生的璃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