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确实遵守着自己的诺言,发动整个道观的力量,将那些追兵、灾民死死拦在了外面,
夜里,有悄悄翻墙进来的,被守夜的小道士直接撂倒,
白天,聚集在门外的灾民苦苦哀求众人将沛章交出去,否则就是包庇妖女、祸害天下人,
小道士做成一排,大剌剌的打开门给灾民讲起了道法,
从一元两仪三宝四象,说到十二地支,
从诸子圣人讲到护法四师,
直把那些灾民听得眼冒金星神游天外,再想不起要人的事情,
也有软的不行来硬的,想直接闯进来抢人的,
小道士们手持木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太极,硬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进的了冲云观的大门,
无奈之下,众人只能退守在道观四周,生生等着,
灾民之间一呼百应,前来围堵的人也越来越多,只见增多,不见减少,
不出三日,便是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冲云观死死围住,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哪怕是外面这样骇人的包围架势,那小道士依旧笑的云淡风轻,
“姑娘放心,这里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势,不会轻易被攻破的。”
这日早晨,道观水泄不通的包围圈里,驶来了一艘银光闪闪的铁皮船,
围困在此的灾民之中有眼尖的,小声嘀咕着,
“这是叛军的船只。”
三公主虽没有正式登上帝位,但终究是叛军的首领,
郑老大站在船头,迎着水面上的狂风,扬起的袍角张扬肆意,
阴鸷的眼神冷冷落在一众灾民身上,
“谁敢与主子为难,就是在与我郑老大为难!”
说着,铁皮船闷响一声靠在岸边,众人皆眼疾手快避开几丈远,
数百叛军陆续下船,围在了道观外一圈,将手中刀柄对向灾民,
那些灾民见这架势,也失了原本一口一个妖女时的嚣张气焰,退开去少许,
有了叛军的加入,局势便很快逆转了,道观里头众人都松了口气,不必再时刻紧绷着。
然而这种轻松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一道文雅质素的身影打破了平衡,
那年轻男子从容的站在冲云观门前,当着叛军的面叩响大门,
“请贵观从大局着想,替天下人考虑,交出皇妹。”
不仅灾民窃窃私语,叛军也在谈论着,
“这不是大皇子吗?”
“听说皇宫被攻破的时候,他逃出去了。”
“知道吗,大皇子还暗算过三公主,只是被岳家的姑娘给挡下了,”
“若是大皇子当时成功杀了妖女,该有多好……”
大皇子礼貌又客气,小道士也不好置之不理,
将门打开一条细缝,涨红了脸色,小道士回答道,
“不行,众生平等。”
大皇子被拒绝也不气恼,依旧坚定的敲着门,
“众生平等,天下人性命的分量该有多重呢?只要皇妹愿意舍身溺死,天下人皆可得救。”
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细缝,小道士连头也不露出来,只是沉声反驳,
“胡说八道,你此言可有什么依据?”
大皇子愣了愣,一时接不上话,可那些灾民却连声附和起来,
“大皇子说的对,只要妖女身死,大水便可退去。”
“这大水本就是因妖女而起的,就得以妖女的性命来结束。”
大门后,小道士气的青筋直跳,正欲开门与他们好好争论一番,外面却又响起了一阵惊呼,
一袭翩然白衣、温和慈祥的男人骤然出现在水面上,
他踏过千万灾民的船只,往道观的方向而来,
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灾民皆瞪大了双眼,不敢出声,
叛军在郑老大的指挥下,齐刷刷抽出了刀剑,寒冰淬血的剑尖直指向他,
大皇子皱着眉,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父皇可安好?”
仁帝笑着点点头,亲自扶起了李廷,
“廷儿快起来,不必多礼。”
大皇子直起身,觉得有些恍惚,
那日叛军围城,攻势凌厉,仁帝率先带着一支精锐亲卫离开了皇宫,
大皇子担心仁帝有危险,也跟了上去,只可惜还是跟丢了,
现在却在冲云观外又见到了仁帝,
孝心如大皇子,第一反应便是关心仁帝近些日子的安危。
可仁帝的视线并没有过多的在李廷身上停留,他面上挂着温和平静的笑意,朝在场所有人笑道,
“诸位,将一切过错和责任都压到含章身上,是否太过了,”
“虽然她犯上作乱,罔顾人伦,但终究是朕嫡亲的女儿,”
“这大水要止,不如就等叛乱平息朝堂稳固,再想办法止水吧。”
仁帝此言,意思是为了沛章的安危,要与叛军握手言和,
朝堂稳固了,便可腾出手来止水,
李廷在一旁深深皱眉,困惑的看着仁帝,
“父皇,可是只要皇妹身死,大水就可止住了,何必舍近求远呢?”
仁帝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温和的笑意未变,只是压低了嗓音,
“廷儿,她是你妹妹,你怎可如此铁石心肠,非要她丧命不可?”
这话说的温情脉脉,大义凌然,仿佛李廷真的是个逼着妹妹去死的罪人,
可李廷听着却不是滋味,他觉得眼前的仁帝有些奇怪,
明明命人捅破潭水引出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是他,
明明当初是他自己要以不祥的名义悄悄处死三公主,是符皇后以假死的障眼法将沛章送去了道观,
明明他对三公主没有一丝父女之情,
明明他对天下人所遭受的水患视若无睹,
李廷心头狂跳,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离仁帝远了一些,
他隐隐有种猜想,
父皇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他根本不希望这场大水止住。
正在李廷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一声冷汗的时候,小石子路上走来一道纤弱生姿的倩影,
虽然已经到了中年,却也不难从那弱柳扶风的步态、盈盈一握的腰肢看出,
她年轻时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廷儿退下!他不是你父皇!”
常贵妃一声娇斥,打断了李廷的思绪,
他下意识的在仁帝和常贵妃之间选择了相信常贵妃,
默默走至常贵妃身后,李廷看向冷着脸的贵妇人,
“母妃何出此言?”
常贵妃不屑的勾唇,眼底是难消的恨意,
她抬起纤指,当着叛军、灾民的面,直指仁帝,
“昏君李仁,残害忠良,岳将军是你杀的,我父兄是你杀的,”
“你卸磨杀驴,对朝中武将痛下杀手,排除异己,枉为人君,”
“你亲手杀害符太后,亲手杀害二皇子,还想除去三公主只是没有得逞,”
“你不顾人伦,手刃血亲,枉为人子,枉为人父,”
“你派人破开潭水,招致天下浩劫,朝臣多番上书陈情为民请命,你置之不理,”
“你视天下人性命为无物,妄为人!”
这一连串的罪名,常贵妃一口气说了出来,
猩红的眼里不见年少时的青梅竹马情谊,取而代之的只有仇恨,
如果不是李仁的自私自利,滥图政权,
常家父子本可以平平安安过完一生的,
常家不说多么显贵,怎么也不至于落寞空庭,
她常文染也不至于沦落到给他做妾,被天下人耻笑,
她怎能不恨,
李仁温和的笑意僵在了面上,眼珠微微转动,正欲反驳,
道观里走出一个形容狂悖的老道士,
他仰天长笑,凌空朝仁帝一指,
“如此昏君,是李朝的不幸,当除去之!”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众人一下子沸腾起来,
叛军握在手中的剑尖晃动着发出铮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刺入昏君的胸膛,
仁帝很快便冷静下来,周身出现了一批黑衣亲卫,
那些亲卫死死护在仁帝周身,轻易不让任何人靠近,
叛军骚乱着一拥而上,和亲卫缠斗在一起,
仁帝在混乱的人群中心,温和的眼底只剩下暴戾的恼恨,
仿佛是撕下伪善面具的饿狼,暴露出狰狞的真实面目,
趁着人群的缠斗,仁帝逮住机会悄悄猫下腰,贴在墙根处向后退去,
那老道士摸一把胡须,直接逼近,伸手制住了仁帝的双臂,
与仁帝愤恨猩红的双眼对视,老道士不屑的笑了笑,凑到他耳边,
“老妖怪,活了数百年,你也该死了。”
仁帝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的看向这个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老道士,
“你……你是……”
老道士没有给仁帝多说话的机会,凌厉的掌心击在他后心处,
将仁帝的身躯推出去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狞笑着说了一句,
“就凭你,还想跟我争谚书?”
仁帝吐出一口鲜血,被猛力一推跌倒在地,眼底还满是诧异和不甘,
常贵妃逮住机会,捡起地上的一把短剑,
绕至仁帝身后,朝着他胸膛刺去,
艳红的血液迸出那一秒,仁帝瞪大了双眼,缓缓软了下去,
常贵妃抽出染血的短剑,美艳的眸子含泪,颤抖着问道,
“杀我父兄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仁帝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口中不断渗出血,他的嘴一张一合,艰难的说着,
“你……你要报仇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想要借我的力量整顿异己,我才会上他的身……”
在众目睽睽之下,仁帝睁大了双眼,不甘心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阵呛人的烟雾散去后,仁帝的尸身化为了一个满头雪白、浑身褶皱的怪物,
那怪物趴在地上,早已断气,像是在阴沟里活了上百年的老鼠,
灾民们大着胆子凑上来看,
“妈呀,原来仁帝才是妖怪!”
老道士掸掸衣袍上的灰尘,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
冲着地上的怪物尸首,无声唇语,
“再见了老妖怪,人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