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正是我们同西北战事打得火热的时候……”陈叔坐在灯影下,烛火时明时灭,只照亮了他半边脸。
那时候战线还没有后移,哪管什么百姓生活,见了西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杀了再说,
岳将军那时成婚不久,陛下亲口许诺他往后的嫡子以爵位,正是西北军营里风头无二的人物,
那是一个阴天,我们照常操练着,一个小兵跑了进来,喊着他在镇子南边的矿山上见到了一队西北兵,
岳将军闻言,断定那些西北兵是要搞偷袭,便带着我们上山去寻,
我们在山上搜寻了很久,最后在矿山后山的一个洞口发现了那队西北兵的踪迹,
那队西北兵可不少,足有上百人,我们五十余人的营队将他们堵在洞里,缠斗了一整天,
刀、枪、棍、棒,有什么用什么,誓要将西北兵杀个精光,
刀剑无眼,双方拼杀的激烈,那个洞里全是打斗的痕迹,
厮杀过程中,不知是谁提刀砍破了什么,轰的一声,从山洞里涌出了带着寒气的水,
等我们解决了那队西北兵的时候,洞里的水已经涌到了小腿那么高,
我们都觉得惊奇,这水不知是从哪个泉眼里冒出来的,冷冽、清澈,
刚开始,我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把那个洞当成了洗澡、洗衣甚至是捉鱼的好去处,
可时间长了,我们心里难免发疑,这水流速极快,通向什么地方呢,总不能是在山体里来回打转吧?
后来,就听说凫州水灾的事情,我们一开始根本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有一天我们一个兄弟在山洞里捉鱼不甚掉了进去,那水将他冲了下去,眨眼就没影了,隔了一个月,那兄弟的遗体就在凫州被发现了……
岳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勉强将其解释为山里的水脉在打斗过程中被破坏了,就引起了逆流,从地下暗河一路涌到了凫州,造成了凫州的水祸,
岳将军当即将此事奏请了陛下,可是折子送出了两个月、三个月,仍不见动静,
与西北的战事还在继续,岳将军也不能抛下这里回京中,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此事,
后来,曾经参与山洞里那场争斗的人逐渐成了赵副将、许将军、王副尉、杨校尉、陆将军,他们和岳将军一起每年上书奏请此事,从没有得到过回应,他们只知道凫州的水灾连年不断,朝中连救济都不曾发放,
他们每日从前线回来,便聚在一起商讨此事,越想越不对劲,
当年那个来报信的小兵竟无一人说得上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究竟是哪个营队的,更不知他是如何逃过上百个西北兵的视线回来给他们报信的,
凫州的灾情越来越重,对朝廷怨声载道的,
有一天岳将军从洞里回来,跟我们说他遇见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告诉了他止水的方法,神神秘秘的,
这些年,岳将军每每听说凫州水灾的事情,便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当时的轻率导致水脉倒流,
出于心中的愧疚,于是他决定揽下这朝廷都不愿出手管的事,
他最大程度缩减了战事的开支,将这些军费统统拿来购置……
“灰石。”
云华自然地说道,陈叔讶异了一瞬,便接着继续讲,
“每年从矿上大量买来的灰石,我们统统拿来填了那个水潭,可是效果甚微。”
凫州的灾情多年不得解,好好的一座城几乎成了废地,岳将军被愧疚感折磨的夜不能寐,无心战事,对陛下也心生怨怼,他觉得眼下没什么事比止水、安抚灾民更重要了,
他与常家结亲后,说动常家一起召集当年山洞里的那些人,也就是赵副将、许将军、王副尉、杨校尉、陆将军,签下了一份……
“停战请愿书。”
陈叔再次讶异地看向云华,“后来,便是岳家几乎被灭门……”
如此说来,岳家三口人突然溺死水中,报官无门,多半是因此事触怒了朝廷,便被灭口。
关于这场大水的由来,关于岳家覆灭的原因,云华做过许多猜想,却没想到真相如此残酷,
可她一直没有想通,当初那个报信的小兵究竟是什么来路,
朝廷、陛下对凫州灾情视而不见,对岳远等人的奏书置之不理,甚至是放任水灾愈演愈烈,任由民间不满迭起,这样做又是为何呢?
送走陈叔后,几人围在屋里,商讨下一步怎么走,
“这水的来由现在已经搞清楚了,关键还在于当时那个山洞。”云阔交叠的指尖朝矿山废墟的方向抬了抬。
常松晖稍稍来了些精神,“如果我们能找到当初那个山洞,找到水涌出的破口,堵上,应当就能将水止住了。”
云华不似他们两个这样乐观,看些院外不断蓄积的水,她恍惚间想起一个词,覆水难收,
如果把洞堵上就能止水这么容易的话,岳远他们早就已经把水止住了,更何况现在矿山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那个洞还完不完整都不一定,想找到谈何容易……
这一夜,外头的水声一刻未停,激流打着旋儿,冲撞在每家院外的堤坝上,洪水猛兽般扑腾着,
一觉醒来,整个莫镇都淹在了水里,
昨日修葺的胸口那么高的堤坝已经阻挡不住了,他们都低估了水势。
重修堤坝刻不容缓,全镇的人都肃容而立,
陈叔带着一批将士将他们购置的灰石都搬了过来,那时鹰哥拒绝了他,他便从更远的地方购置,如今运过来正好解了莫镇燃眉之急,
云阔扶着陈叔的手,安抚着,“陈叔别担心,有商会在背后支撑,我已经着人去周边收购石料了。”
全镇的人在水中艰难地加固加高了堤坝,大批的黑袍也不知何时加入了战局,
巴塔本就个子小,因着小时候战事的缘故没吃上几顿饱饭,身上没长几两肉,泡在胸口高的湍急水流里,好几次险些站不稳,
常松晖将巴塔拉到自己身边,可水冲劲太猛,不一会儿巴塔又被冲到了一边,
瘦小的男孩垫着脚站在水中,努力稳定身形,笑着举起手中的石块往堤坝上放去,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个水浪当头打过来,巴塔勾着墙角的手再也抓不住,被水波冲到了街上,
谁也不敢贸然去无处抓靠的大街上救人,只能高声喊着,期待得到巴塔安全的回应,
人们眼睁睁看着巴塔在水中扑腾,上下起伏,很快就到了街尾,
就在人们不忍心再看下去的时候,一个黑袍松开了自己手中的石柱,朝巴塔扑了过去,
那个黑袍将巴塔从水中托举起来,一个用力,抛向了街道旁的房屋,
哗,巴塔被这股力高高托起,直直甩进了一座房屋里,
众人惊呼一声,连忙去扶巴塔,等到他们再想去用木条够那个黑袍的时候,已经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巴塔楞楞地仰面躺着,嘴唇嗫嚅着,脚下虚浮得飘着,周围人担心他吓傻了,凑近去听,
虚软的声音似有似无,带着无措与难过,
“是仙女……”
“我见到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