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家铺子于他们而言并不陌生,但名声确实称不上太好,
先是因为岳家将军养外室、私生子一事,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
再是岳家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差点被灭门,甚至无人替其伸冤,人人都传,她家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最近,又是因为与苏氏金铺闹得不愉快,被商会封停了铺面,
虽说是两家的人都被商会给带走了,可现在苏氏的掌柜好好地站在厅内,岳家的却仍不见踪影,
那这两家的恩怨究竟谁是谁非,想必商会已经有论断了。
正是如此,岳家铺子一跃成为商会轮选的头筹,才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厅内窃窃私语不停,
“岳家的掌柜在哪,怎么还不出来?”
“岳家不是被封停了吗,怎么还有脸来参加轮选?”
“不会吧,郑何两家怎么会突然都帮岳家拉票呀?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苏掌柜站在供桌另一侧,脸上表情似喜似悲,
喜的是岳家根本拿不出什么商货来,必定在众人面前丢脸,
悲的是岳家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么高的票数,如果真让岳家成了魁首,还哪能有他们苏氏好果子吃,
即便有常家公子与四公主在背后支持,也难保苏氏能在商会手中存活下来,
苏掌柜抬起细缝似的阴鸷的眼,怨毒的目光四处寻找着什么,
既然岳家不会容我苏氏,那岳家绝不能成为魁首,
哪怕票数高又如何,若今天岳家的商货大失众望,也同样是坐不上这位置的,
这样想着,苏掌柜目光一凛,指着供桌上写着岳家铺子四字的木牌,
喊道,“快看呐,岳家带来的商货在那儿!”
一旁的好事者也来了兴致,上前一步,抬手便掀开了那托盘之上的黑布,
玉雨玉茗两人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阻止,
一朵半干、枯萎的山茶花展现在众人眼前。
上方的两间密房里,玄衣青年紧紧皱着眉,金袍女子同样也是讶异,
这……就是岳家铺子参加轮选的商货?
一朵枯萎的……花?
短暂的沉默后,厅内以苏掌柜为首,爆发出一阵恶意的笑,
“哈哈哈哈哈,岳家这是什么路数,丢人现眼!”
“笑得我肚子都疼了,岳家真是人才,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拿过来!”
本该是娇艳、妍红的山茶花,因着缺水,如今已经有些褪色,变成浅浅的绯红,边缘泛着丹黄向内卷起,静静地躺在托盘之上,
玉雨玉茗两人羞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那些人不肯就此放过她们,继续盘问着,
“岳家的小伙计,快给大家介绍一下你们得意的商货吧,哈哈哈哈!”
更有甚者,朝唱票的会字服工人喊道,
“岳家这样可笑,分明是没将商会放在眼里!”
“就是!魁首不仅需要高票当选,更重要的是作为天下商贾的典范,有商货、有威望、有德名,岳家什么都没有!”
“我看这票还是作废吧,咱们再投一轮!”
远处,一道清瘦的白袍少年缓缓步入厅内,身后还跟着一众会字服的工人,
自他踏入厅内,一切争吵都停下了,
人人转身对视,又茫然的转回去,想从别人眼里口中得到答案,这个少年……是谁?
苏掌柜在接触到这少年的视线时,身子猛地一抖,
玉雨玉茗激动的差点跳起来,“二公子!”
白袍少年正是被商会带走后,叫云华沛章久寻无果的云阔,只是不知,那些会字服的工人怎么会跟在他的身后,像是仆从一般,
“方才,诸位说,要听这件商货的介绍?”
几日不见,云阔清瘦了许多,白袍下的身躯挺拔,声线清朗干净,澄澈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
分明是个瘦弱少年,为何他们却感到有些紧张与压迫感呢……
苏掌柜不敢直视云阔,只能梗着脖子喊道,“这件东西,我们看不明白,还请仔细介绍一番!”
云阔走到供桌前,将那朵半枯的山茶花掂在手心,轻轻转动着,
沉吟半刻,薄唇微启,“岳家精心挑选的商货,你这样的人,自然是看不明白的。”
抬起眼,朝苏掌柜投去一个嘲讽的眼神,云阔重新走回到大厅中央,
手里是一朵浅红的山茶花,身后站着一众会字服的工人,云阔悠闲地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拾得一朵落花那般随意,
懒懒的眯着眼,“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件商货,不仅仅如表面所见的一朵花,而是……”
“岳家的一片赤诚之心!”
随着云阔的声音落地,人们皆是一头雾水,更不明白岳家是在卖什么关子了,
楼上密房里,一个侧卧在榻上的金袍女子慵懒的声线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此话何解?”
云阔垂首片刻,落在花上的视线温柔而坚定,
“敢问各位,何谓商贾?”
人群里陷入沉思,不久,有人弱弱的回答,
“士农工商,商,乃……末流……”
云阔向那人投去一个温柔鼓舞的眼神,声音像是酥润的雨点砸进每个人的心田,
“错了,商,乃是自立。”
“世家大族,背靠权势,代代相传;农事耕种,靠田靠天,成全温饱;工人辛劳,夜以继日,靠手艺过活,”
说到这里,云阔突然停了下来,扫视在场诸人后,缓缓开口,
“商,乃是自立,摒去那些流言蜚语,靠自己的双手与头脑,打拼出一片天,积攒家业。”
“哪怕已经颇有成就,哪怕是富可敌国,商,是无依无靠的,只有自立这一条出路。”
举起手中的山茶花,向众人展示着,
“岳家将此花送到你们面前,是想告诉你们,唯有自立根生,方可成其大业。就像此花一般,挣扎着生长,才有机会得见天日。”
苏掌柜不屑的撇嘴,“哼,神神叨叨,不知所谓,岳家就这点小伎俩了吗?”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也附和起来,
云阔没有理会他们,仍旧说着,“你们可曾听闻凫州的惨状,可曾见过流离失所的灾民……”
这话一出,有人认出了云阔,
“说到灾民,这不是之前岳家在城门口施粥时,那个小公子吗?!”
“这么说来,就是岳将军的私生子?”
云阔转动着手中的花,露出一个悲悯的笑容,
“凫州的百姓,受水之灾,以水为载,种起许多鲜花,乃是自立之典范,岳家将此花送到你们面前,想唤起诸位一点同情仁爱,为商贵德,救济世人。”
救济水灾、安抚灾民本应是朝廷的事,无奈朝中坐视不理,京中自然无人敢明目张胆去打朝廷的脸面,当灾民聚集在城门口时,岳家是第一个敢站出来施粥的。
人群里有人感慨,凫州多出富商,却落得如今境地,
也有人不忿,朝廷坐视不理,实在可恶,还得他们来担起重任,
看着人们脸上同情、感慨、愤然的神情,云阔微微勾起唇角,继续说道,
“诸位可有遭人奚落、为难的时候?商贾行走江湖,鱼龙混杂,免不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有时能和和气气的做生意,有时却被人冷眼……”
大厅侧门处,两道身影缓步悄悄走来,正是云华与沛章两人,
不明白此时轮选到了哪一步情形,两人皆是屏气凝神,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被人注意到她们出去过,
云阔的声线如山间清风,带着旷然神怡,传入云华耳中,
“岳家亦是如此,突逢大难,险些灭门,有人出言不逊,有人暗中使绊子,然而,岳家从未屈服,”
走过苏掌柜身旁,清冷的声线掷地有声,云阔斜眼瞥过,对方肥硕的身子抖了抖,
苏掌柜想起那日被抓来后,商会不久便放他们走了,
是他买通这些工人,想叫云阔吃些苦头,
可现在这些工人都服服帖帖地跟在他身后是怎么回事?
那些穿着会字服的工人紧紧跟在云阔身后,一步不落,
其实他们与云阔的遭遇又有何区别呢,商贩出身,人人瞧不起,就如私生子的云阔一般,抬不起头,
可眼前这个少年,一番话说动了他们,出身寒微不是耻辱,为何要向这世道屈服?!
他们紧紧跟在云阔身后,带着不屈的意志,桀骜的眼神,势要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云阔手里拈着花,一步步朝云华的方向走去,
“正如此花,哪怕以近枯败,也坦然自得,不轻易谢去散落,岳家也是如此,从不言弃,哪怕身处逆境,也要向上攀爬。”
云阔在云华身前一步的位置停住,抬手将那朵残花簪在了云华鬓间,
云华今日没戴头饰,这朵浅绯红的山茶花落在如云如墨的发间,像是回到枝头一样,变得鲜艳了起来,
浅月衫静静而立,云华没什么动作,愣愣的站着任由云阔将花给她簪上,
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云华有些肿破的唇瓣,娇红的面庞,同那残花一般带着破碎的美感,
美得浑然天成,动人心魄,
上头密房的方向,玄衣青年视线触到云华身后的沛章,皱起的眉松了开来,起身走了下去,
一道掌声自上而下来到厅堂正中的位置,郑老大抿唇一笑,
“好一个残花,好一个岳家!你们参透了自立、悲悯与不屈,带着一片赤诚之心,是参加轮选的最大诚意!”
何首富金绣的袍角轻轻踩到厅中精致的金砖,红唇娇艳,媚色天成,
“岳家有威望,有德仁,依我看,正是魁首的不二人选。”
得到郑何两家的支持,厅中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魁首之位便真就此落定了,岳家。
在一片道贺声中,苏掌柜捂着脸,快步离开了,
常松晖在不远处看着云华,不辨神情,目光落到何首富身上时,皱起了眉,
沛章有所察觉,从云华身后走出,挡在前面,将常松晖的视线严严遮住,
常松晖见到沛章,立马收回了眼神,带着三分惧意,五分愤恨,转过头去,
云华站在厅堂正中间,听着耳旁的道贺声,迷迷糊糊的,
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她家就成魁首了,靠这残花都行?